皇帝隻以一種波瀾不驚的神色看著瑛妃,良久方出一句,語氣冷冰冰,似九天寒冰霜凍,“想不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膽大妄為。” “這些日子以來,德妃姐姐、夕昭儀、貞貴姬、依姐姐受難,可算得上是苦盡甘來了。”懿妃在旁惋惜道。 “譚、萬、習三位貴姬離世,穆懿文太子、穆安定公主、容貴姬並吳中才人腹中胎兒之死,毒害容貴姬,借葛稚川之口誣陷容貴姬假孕,栽贓嫁禍嫿妃、許姬與忱姬,早早贈予纏絲水晶瑪瑙盤並致使鄰倩夫人五月身孕小產,借禦殿之事收受賄賂並交與前朝紫大人用作己用,數罪並下,陛下,隻怕紫氏一族株連九族亦不為過。”皇後細細數著瑛妃的罪行,神色愈加驚悚觳觫,語氣愈加驚駭逼人。 皇帝冷冷看著瑛妃,目光不含一絲溫情,仿佛冬日第一場新雪,覆蓋了禦殿一片白茫茫雪色,死寂沉沉,不見一絲生機,蘊含的殺意令在座諸妃無人敢開口打斷這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最終,皇帝痛失心扉道:“瑛妃,你從未有忤逆朕的時候,為人自始至終皆平和從容。難道朕所看到的這一切皆係假象?朕待你不薄啊!”眼中隱隱閃出一道明潤的光亮。 “待我不薄?”瑛妃毫無表情的麵容在眾目睽睽之下,兀自輕聲笑了起來,夾帶幾分淡漠,笑聲之長甚是久遠,雙眼之中直流出兩串的淚珠來,“自入宮以來,你予我無上的位分,與珩貴嬪、琽貴嬪比肩,我固然感恩。然則,你何嘗真正看過我一眼?不錯,我確實無侯清娥那般美貌,亦無皇後、德妃這般德行,然則,僅此而已,我就要注定接受失敗、無子而終嗎?諸妃皆有所誕育,而唯獨我,恩寵淺薄,無兒無女,無所依靠。我紫氏一族,難道就注定自此蕭條下去,毫無顯赫之時?我不服,我實在不服!”自顧自地搖搖頭一番,再次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笑容這般久遠,仿佛到了歲月的盡頭,不住地往下掉淚,每一滴淚皆散發出淒涼至極的意味。待到眼淚流盡,笑容不復,“妾妃早知有今日,惟願陛下來日得償所願。”瞥了我、折淑妃、柔妃、夕昭儀各一眼,瑛妃伏首行禮,一副認命的模樣。 此刻正係緊要關頭,諸妃不敢擅自出言,隻一味小心地盯著皇帝。 我未曾料到皇帝在聽到瑛妃此話後,麵容竟浮現幾絲驚悚,思量片刻方不忍而猶豫道,語氣宛如三秋寒冰,“秦斂,傳旨禦殿,瑛妃紫氏手段不仁,於禦殿之內為非作歹,著交還金冊、金寶,退居桐宮霧芢殿,諸妃不得探視,每日賜‘鳳凰曬翅’。紫氏一族所有男丁無論年幼,賜‘彈琵琶’;妻女一律沒為營妓;凡未滿十四歲女子沒為官婢。葛稚川戴罪立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著降為從四品主簿。孟章、遲櫪杷、遲楇棚賜‘點天燈’。其餘伺候瑛妃的宮人一應流放邊疆,永世不得回京。”餘光一瞥,轉眼見依麗儀仍舊跪在地上,繼續道:“依麗儀坦言立功,著復位正三品依修媛,重掌鴻臺宮主位。” 似是早已料到此事,終究驚異皇帝這般輕易便饒過她的性命,紫氏微微驚愕,隨即消沉下去,繼而被入殿的羽林衛帶出去。 瑛妃紫氏的敗落,令原本便壓抑的禦殿顯出幾分生離死別來,令人的內心沉重如千斤下墜。禦殿諸妃一時之間心事重重,自覺無味,依著皇後的眼色,紛紛起身告辭。 回宮後,我細細思索著近日發生的一切,愈加發覺禦殿之內,風雲變幻之間,毫無定數可言:如此看來,瑛妃固然身居妃位,到底冊寶交還,名不正言不順,與庶人無異,不過留了個瑛妃的名號。再者,皇帝並未奪取瑛妃性命,倒叫我萬分吃驚,亦百思不得其解。 當日,陸氏不過假孕而殘忍折磨宮人,便遭受皇帝打入長門宮,受鞭屍焚骨之刑。然而此番,瑛妃心狠手辣遠勝當日的陸氏,如何依舊頂著瑛妃的名頭,安然穩居桐宮霧芢殿? 桐宮屬皇家宮苑之一,位處冷宮北端,終年寒涼,與內廷毗鄰而顯見隔絕,內外十裡遍布椅桐、梧桐、荊桐。尋日看來,宮殿雖清幽涼意,然則冬日格外寒冷,縱使身披棉衣的羽林衛當差之時,亦瑟瑟發抖,歷來為不受皇帝待見的失寵嬪禦所居,其中尤以犯錯廢妃居多。為著皇家顏麵,未打入冷宮,便差遣至此,嘗盡淒苦滋,可謂生不如死。 待我聽到“鳳凰曬翅”四字,固然不明此刑罰何意,然見彼時在場嬪禦中膽怯如冷良人立時瑟瑟發抖,噤若寒蟬,心下明了皇帝這是要瑛妃活受罪了。 此時,耳畔傳來一句話,係暖閣外頭的鶯月悄聲詢問倚華何為“鳳凰曬翅”? 我一時好奇,便徑直吩咐倚華入內,在她的解釋之下,才得知所謂“鳳凰曬翅”,顧名思義便係將犯人綁在下端可活動的木樁上,繼而用一個鐵籠子將腦袋與脖頸固定住,叫人無法在籠中轉頭,繼而操縱木樁,令脖頸以下的部位開始轉動,叫人生不如死。言語之間,周身冒出一股股寒氣,令人瑟瑟發抖。 鶯月在旁聽聞,縮起了身子,畏懼道:“如此看來陛下這是要瑛妃活受罪了。可惜了紫氏一族的其他族人,到底他們係無辜的。” “既是身為紫氏族人,自該與紫氏一族榮辱與共。何況,瑛妃如此作為,亦屬她一早料到。她自己作死,牽連紫氏族人,自與咱們無關。”轉念一想,我心頭忽地刮過一陣寒冬臘月的冷風,為林氏一族的將來而惋惜。 林氏一族中,隻餘我和裊舞二人,自然,我一旦獲罪,隻會牽連裊舞。如今看來,為著我與裊舞的將來,之後的每一步,我都要仔細穩妥。幸而此番一事後,為著我揭露瑛妃有功,皇帝特晉我為長貴妃,保留封號,以示嬪禦之中獨一無二的恩寵。 伴隨著紫氏一族的湮滅,遠在樂善堂的殷庶人、平庶人被放出來,身居嫿貴妃、容貴姬,入主碧羽殿、綾綺殿。譚、萬、習三位貴姬追謚為恭謙妃、恭遜妃、恭肅妃。忱姬、許庶人被追謚為貞穆貴姬、貞慎貴姬。 魏庶人素日所居嘉德宮富麗堂皇、典雅大方,平白閑置倒可惜了,故而皇後諫言,嘉德宮改為常寧宮,殿名更為綾綺殿,由容貴姬入主,一沾香樟林的福分,修行禮節、克己復仁。 平生懷直道,鬆桂比真風。語默姸媸際,沈浮毀譽中。 讒新恩易盡,情去寵難終。彈珠金市側,抵玉春山東。 含香老顏駟,執戟異揚雄。惆悵崔亭伯,比憂馮敬通。 王嬙沒胡塞,班女棄深宮。春苔封履跡,秋葉奪妝紅。 顏如花落槿,鬢似雪飄逢。此時積長歡,傷年誰復同。 數月後,偶然翻到書架上這本詩詞集,見到這首《白頭吟》,我方深深嘆息:古往今來,禦殿之內,滿目皆是如我這般女子。紅顏未老恩先斷,我已深有體會。 瑛妃的敗落所帶來的一股蕭瑟的秋意令人不寒而栗。縱使旁觀者,到底有幾分兔死狐悲之感。禦殿之內,波譎雲詭,瞬息萬變。今日,倒臺的可以是瑛妃,名字便可能會是我,抑或斂敏,抑或婺藕,誰也說不準。 唯獨重新承繼恩寵玉露的容貴姬,格外光鮮照人,似乎想要將之前所黯淡無光的日子帶來的頹廢不堪盡數抹去,故而在愫罌殿內大擺宴席。借著皇帝愧疚之下帶來的寵愛,容貴姬特地在綾綺殿外、西端的月牙清池中安排了數尾魚——皆係來自東項山古誌、魚沼的錦鯉,鱗片光彩奪目。 錦鯉每歲四月至五月產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壽命長達七十載,乃至二百載,長壽至極。禦殿之內諸多太妃如獻哲貴妃、恭肅淑妃、敦惠德妃等人,亦曾在宮室之中養育數尾錦鯉,除卻觀賞,亦有借壽添福、長命百歲之意。 月牙清池內的錦鯉雖來自東項,到底源自大楚。記得最初,舉國之內,唯有在禦殿貴族與達官顯貴的宅邸可見錦鯉身影,而後被飼養於寺院、廟社的池塘中,寓意吉祥富泰,平民難得一見,因此多了一層神秘色彩。待到家家戶戶皆可養育錦鯉以作觀賞,便逐漸傳至東項,因色彩鮮艷、變化多端、遊姿飄逸,有“水中活寶石”之美稱,故而被稱為“色鯉”、“花鯉”、“模樣鯉”,亦被定為東項國魚。 此番容貴姬特特吩咐東項使者將東項培育出的錦鯉帶了十八尾來,一來借發達之意,二來意味著錦鯉雖易成活,到底經不起長途跋涉,故而最後僅有十八尾錦鯉入了月牙清池。 這十八尾錦鯉身帶紅白二色,鮮紅之處如血跡斑斑,潔白之處彌漫雪色,堪稱冰清玉潔。十八尾錦鯉皆如此色澤,日光下鱗片閃閃奪目,耀眼光華,可謂勝過靖肅長貴妃當日所養育的錦鯉。固然壽命不及,到底這份華彩亦抵得過了。 是日,諸妃相聚嘉德宮庭院之內,眼瞅著十八尾紅白錦鯉盡數遊蕩在月牙清池內,魚尾柔軟而纖細,輕盈而曼妙,浮遊之間魚影搖曳生姿,恍如嬪禦臂間的輕紗披帛,泛著朱砂梅之色,勝過冬日冰雪之晶瑩,在荷葉之下,日光照射之影中,隨波飄蕩,劃出道道漣漪,盡顯柔美飄逸的千姿百態,灑脫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