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她另有打算,便開口心有餘悸道:“姐姐,你此次可真是不小心。若非尤源校他們恰好巡邏到了附近,隻怕你會就此喪命。” 權德妃深深看著我,收斂起方才的溫和從容,語氣深沉而著重謹慎道:“妹妹,你錯了。此番我落水,實乃池邊的石子上布滿了青苔,這才致使我一時腳滑,落下水去。” 我頓時皺起了眉頭,心下思量著:禦殿之內,但凡池水岸邊的鵝卵石皆係精挑萬選過的鵝卵石,絕不會起青苔。一旦起了青苔,叫觀景的嬪禦抑或皇帝落水,便係萬死難辭其咎。 眼見我麵露難言而驚訝之色,權德妃語氣沉沉地繼續道:“今日,我曾與皇後約好一同來探視雲中才人。你可知道,前不久雲昭容進獻了一張‘萬壽無疆’的書法。皇後娘娘甚是喜歡,故而與我約好今日前來珠鏡殿探視雲昭容。” 我心下點點頭,萬分慶幸道:“幸而你先抵達。不然,若到時候係皇後落水,隻怕茲事體大了。” “雲昭容這兒地處禦殿西北角,最為鄰近的便係妍貴嬪的興樂宮了。”說到這裡,權德妃停頓了一下,有幾分顧慮地抬眼看我。 我心頭因念及避世的裊舞而浮上一層難掩的失落之色,勉強笑道:“姐姐,你且繼續,不必顧及我。” 權德妃躊躇了片刻,繼續開口道:“自從惇怡長貴妃仙逝之後,除卻吳美人、呂良人,隻餘雲昭容頗得陛下幾分恩寵。” 我點點頭,贊同道:“當日諸多淑女中,雲昭容之姿容僅次於惇怡長貴妃。今時今日,惇怡長貴妃仙逝,禦殿之內自然雲昭容獨占鰲頭。想來不日,為著姐姐與皇後娘娘的提攜,雲昭容晉為貴嬪亦未可知。” “雲昭容今時今日的恩寵,縱使與嫿貴妃品德一脈相承的貞貴姬亦不可與之匹及,可見陛下真心喜愛雲昭容。”權德妃語氣之中不免有幾分感慨。 “姐姐這話可就像是在吃雲昭容的醋了。”我不由得揶揄打趣道。 權德妃微微一笑,不甚在意道:“雲昭容如此恩寵,倒叫我想起當日你的恩寵來。若論及惇怡長貴妃居首,那麼你與折淑妃的恩寵在其次,末尾便係愨惠長貴妃了。能在仙逝之後得到陛下如此恩德的追謚,想來愨惠長貴妃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 “當日,愨惠長貴妃在世之時,陛下對她的恩寵遠不及我。之後看來,我的恩寵不及惇怡長貴妃。縱使折淑妃,到底為著一兒一女兩位皇嗣才穩居帝妃之位。可見惇怡長貴妃若尚在世,隻怕她會成為第二個長貴妃。”我不由得喟然一嘆道。 “惇怡長貴妃的恩寵咱們幾個自然是見識過的。若非如此,隻怕雲昭容不會刻意效仿惇怡長貴妃素日的生活習性。”說著,看了看四周,指著不遠處的臨案字帖說道:“當日天長節上,尚為麗人的惇怡長貴妃當場一揮而就,寫成‘恭和禦詩十章’,獻給昭莊湣後。今日看來,雲昭容頗有幾分效仿惇怡長貴妃的意思。” 我嘴角泛濫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可惜的是,彼時的昭莊湣後並不曾收下惇怡長貴妃的這份心意。” “這正係雲昭容厲害的地方。”權德妃平和一笑,繼續道:“固然彼時的昭莊湣後不曾收下惇怡長貴妃的這份心意,當今陛下卻是極為看重如此能耐。若非此舉叫他念及惇怡長貴妃,隻怕雲昭容絕無今日這般逆轉乾坤的本事。說來,雲昭容逆轉乾坤的本事又何嘗僅此一件?” 我念及不日前發生的一件事,湊近了頭,好奇問道:“姐姐,你說的可是雲昭容製作軟脂糕一事?” 軟脂糕正係當日惇怡長貴妃死前進食的糕點。為著惇怡長貴妃喪命於此,皇帝頗不喜此糕點。然而前幾日,雲昭容借著進獻皇帝的機會,特地將軟脂糕的製作方法加以修改,致使口味與模樣皆不同於惇怡長貴妃所食用的軟脂糕。皇帝一開始並不知情,然則後來聽聞此事之後,終究不發一語。據聞,雲昭容特地更改了製作方法的軟脂糕,令皇帝淺嘗便念及惇怡長貴妃當日的手藝,故而絲毫不介懷惇怡長貴妃曾因此物而喪命。 “雲昭容明知陛下為著惇怡長貴妃死於軟脂糕卻偏偏逆流而上,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可見膽量不小。她能如此順利地將眾人以為的逆境看做順景,借勢登梯,可見她的膽識與魄力。”權德妃的語氣夾帶上了幾分深深的折服。 我的目光瞥向門口,仿佛透過簾子可以瞧見殿外的雲昭容俏麗的身影與聰敏的才智。 “說來也是她自己爭氣。若非她才智出眾,隻怕縱使機會接二連三落在了她的麵前,她也沒有這個本事好生利用。惇怡長貴妃的‘恭和禦詩十章’不曾得蒙昭莊湣後的青睞。如今,雲昭容一張‘萬壽無疆’,卻是叫她討得了皇後的歡心。可見雲昭容來日的福分絕不亞於惇怡長貴妃。她本就聰穎異常,九歲喜書而視字輒識,可謂才女。且姿容縱然艷不至冶,慧或無傷,冰縹玉色。如此才貌雙全,成就她居高自傲、目下無人的品性倒說得過去。再者,容貌絕美出眾的惇怡長貴妃縱使美貌勝過她幾分,終究才智之上遜色一籌。若非為著陛下對其容貌的萬般寵愛,隻怕惇怡長貴妃絕不曾企及今日之尊位。如今,雲昭容頗受陛下寵愛亦屬意料之中。”我不由得哀嘆一聲,感慨雲昭容如此恩寵才算是後來者居上。 “隻不知她如此聰慧,是否與咱們一黨。”權德妃語氣深沉道。 甫一聽聞此話,我忽然不明所以,詫異地看著權德妃。 權德妃慢慢解釋道:“若雲昭容行得正、坐得直,我倒不是不可以順水推舟地抬舉她。然則她若是紫氏這般人物,咱們可得提早處決掉她才是。免得來日禍亂禦殿。” 念及當日紫氏的謀略與手段,我不禁後怕起來,微微打了個寒顫,心道:如此人物,出現一個已然叫人難以招架。若非上天恩賜,隻怕我連一成絆倒她的機會都沒有。我自認紫氏如此手段,固然心狠手辣,終究麵麵俱到,叫人不得不承認計謀精妙絕倫。 過了一會兒,雲昭容端著一碗安神湯入內,瓷碗中漫出一縷白霧,屋子裡頭頓時彌漫著一股濃鬱清苦的藥香。 雲昭容本性喜好鉆研才識,故而凝若樓內放眼望去,盡數皆是書籍。為數不多的唯有幾張山水畫而已,意境高遠。此等畫作乍一看,平平無奇,然則再次觀摩,隻覺裡頭的意境叫人回味無窮,愈加有一番滋味。 站在一旁,眼見著權德妃將安神湯一飲而下,我不禁被墻上一張漁翁垂釣圖所吸引:滿目皆白,唯餘蓑衣的破敗。可見天寒地凍,叫人難以謀生。僅僅一眼,隨即叫人心生哀涼之意。恰恰對應了那一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詩。 我不由得想起了娘親依靠出色的手藝在街頭巷尾販賣糕點,辛苦拉扯我與裊舞過日子的那段歲月。 那段時日,父親固然尚在人世,到底與吾等母女三人分隔兩地,不曾聚在一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娘親素來重情重義。為著與父親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約定,縱使日子再艱難,終究不曾改變心意,一心一意苦苦等著父親歸來。 年幼之時,眼見每一個夥伴身邊皆有爹娘相伴,我好奇父親到底去了何處,曾親口問過母親此事。母親眼中含淚,甚是心疼,卻無奈地搖搖頭,並不曾將我看做一個孩童而隨意敷衍我,反而認真地告訴我爹當日因著祖父病重,必須回家探望。固然彼時母親方測出有孕,但父親卻信誓旦旦地答應‘少則三五月便會回來’。 可惜的是,過了整整十年,一直到吾等姐妹倆皆幼學年華,幾乎長大成人,他才回來。 所有的鄉親鄰裡皆勸說娘親再嫁,可是娘親偏偏死守在草廬裡頭,一心一意拉扯著我與裊舞,苦守著等著我爹歸來。鄉親之中,有的人與我娘一般,堅信我爹一定會回來;有的卻議論紛紛,質疑我爹的品格。 幸而最後我終於等到了父親。我初次遇見父親,便係在娘親與父親開設的草廬門口。 母親曾親口告知我與裊舞,父親才華橫溢,畫藝精湛,素來擅長描摹人物神態,栩栩如生,仿若真人再世。正為如此,父親時常受到達官貴人的邀請,為他們及他們的妻女作畫,每張價值千金。可惜的是,父親從來隻收取一點報酬,從不多收一分,並無貪財之心。遇上窮人,為他們剛死去的親人作畫,有時分文不收,依舊盡職盡責。正為此故,父親博得了鄉野之中的好名聲。正因如此,娘親在之後的十年內,固然一貧如洗,卻能時不時得到鄉親的幫助,順利將我與裊舞拉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