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觀問完話,直直的看著封薑,像要把他看透。 “回師尊的話,弟子以為,此番在山上的日子,便是最舒服的日子了,故而貪生,盼望能多耽於此間,不願再魂歸地府,魄往三山,再經投生流離,是以想求長生。”封薑回答的並不高明漂亮,甚至連修道人的灑脫都沒有,但卻足夠坦然,他素日裡說話總是不著四六,這幾句說得卻極誠懇正式: “而且聽聞得長生之人,能知過去未來。弟子俗世尚有家人,雖然年月久遠,已經忘得很多了,卻不免掛念,記得他們當時便在苦難之中,如今弟子身處自在,若得長生,想尋得他們,救他們一救。” “你知道為何你的師兄弟們都是自幼便上山的嗎?”洞觀並不接他的話,卻微微笑著向他提問,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道門修行,雖不似佛門,塵緣皆空。可也忌諱牽絆太深,翠屏山這麼多年來超過十歲上山的,連你在內也不過兩人。” 眼看師尊扯到別的,並不正麵回答自己問題,封薑想著,這樣一番周章,又苦等一日,一定要得一個答案,於是把心一橫: “弟子別無他請,隻有這一個問題,還望師尊賜教。” “你理由雖不高明,但心誌卻還算堅定。”洞觀仍是微笑著對他說:“但我卻也答不了你。長生之事,我尚未修得,如何授你長生呢?” “至於以紀算窺探你命數的事,雖然能做,也沒什麼用處。你素日裡,道經讀得太少了,太上曰:‘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就是告訴你,欲求死後升仙,尚且要以個人修行,突破定數束縛。求取長生,乃是晝日飛升,正位真神,若不再造命格,哪能成功呢,你以為真神的命是算得出來的嗎?” 封薑的心裡不禁腹誹起來,這老道士當真了得,明明是我所求的什麼也辦不了,卻說得這般玄之又玄,高深莫測的緊,有這本事,到江湖上行騙倒是半點也餓不著。似是聽到了封薑的心聲,洞觀繼續對他說道: “長生的路我雖看不真切,但一點方向還是有的,太極功既是本門內息的功課,也是修心修身的法門,你若能練到九境圓滿,這條路就未必看不清了。” 封薑口中答應著,心裡越發覺得師尊像個江湖騙子,這太極功哪還需要掌門您大駕來說?我自上山起,基本都在練太極功了。心法內息早就滾瓜爛熟,我自己回去練那也是一樣的。這趟後山是白折騰了,總之若修不成就是我修煉沒到家,就像小時候見的方士給的治病符水似的,若不能痊愈,那一定是你心不夠誠了。 “你修為在這年紀已經算不錯,但玄門修煉,少年得誌未必是幸事,修根基時太順,最後往往會差著一口氣,你現在修行總有些劍走偏鋒的地方,再不扶正,由得你自己修習,長此下去,對你以後修為總是個隱患。”洞觀繼續說道: “這修行之路,我為你斧正一二,再送你一程,也不枉你來這一場山門大會。今日已太晚了,明日回峰收拾收拾,後天起帶上你隨身的東西,來後山跟我一陣子吧。” 現在封薑感覺,師尊老人家是否真通長生修為猶未可知,卻似乎有看破自己心中想法的本事,不敢再腹誹,趕緊諾諾稱是,退出大殿,回白雲峰去了。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封薑思索著與掌門的對話,也想著小時候的事情。 封薑小時候的記憶,有些是關於父親母親還有妹妹的,記憶裡總是在路上,隨著族人,到一個地方,住上些時日,又再度趕路,因為有修羅族在後邊追殺他們。至於修羅族為何要追殺他們,大人們總是諱莫如深,事實上,封薑甚至從沒親眼見過修羅族人的模樣。父親跟族人的談話,說到最後時總是,隻有請來神仙才能救得了他們,可惜神仙始終也沒有來。後來是怎麼與家人離散的,自己又隨著族人走了多遠的路,已記不真切,隻記得母親的笑聲和哭聲,父親的嘆息聲,還有妹妹拉著自己的手,怯生生的模樣。 還有的就是關於師父清霽道長的,這一部分記憶要清晰一些,那時他流落在名叫灃水鎮的地方,那裡跟走過的很多地方一樣,窮苦、蕭索。在這裡他跟同行的族人也失散了。反正這一路來,死去的,走散的人也有很多,小小的封薑也確實走得太累了。於是他停在這裡,所幸,修羅族也沒有追到這裡來,小鎮一直平靜。雖然在這裡時常是要挨餓的,但這也不如何特別,挨餓這種事,滋味當然是極難過的,但他也早已習慣了。 在鎮上,有時他會去全鎮唯一的那家茶館乞討,這裡的公子老爺,開心時會賞他兩個銅板或者自己吃剩的東西,封薑講給張端靜的故事多半都是在這裡聽的,不過他那時最愛的還不是伍子胥,而是張仙人怒斬修羅拯救百姓的故事,修羅族既窮兇極惡又力大無窮,三頭六臂,口吐烈火,天生便是吃人的材料,還好張仙人神通廣大,道法無窮,打得修羅落花流水。 有時餓極了,他也搞點小偷小摸,所幸他這樣小一個孩子,人家拿住他,頂多踢上兩腳,也不怎麼難為他。他跟清霽就是在這種場景相遇的,其時他正施展妙手空空之法,把清霽的錢袋拿到手上,可誰知轉頭之間,手裡拿著的竟變成一塊石頭,錢袋又好好的掛在清霽腰間。他驚得使勁揉揉眼,便已被清霽提起後頸來“審問”了。 但當時他不怎麼難過,反而很開心,因為他想他是見到神仙了,就像張仙人一樣,神通廣大的神仙,他語無倫次的講述著關於自己和族人的經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求神仙顯靈,去救下他的父母跟族人,就像父親期待的那樣,就像話本裡講的那樣。 可惜清霽卻說他不是神仙: “要修無上道法,求得長生,那才算是神仙,我不過是個學徒,還差得遠著呢。” “你別哭啊,你也不用難過,我領你入門,修我門中道法,說不定你倒比我先成神仙呢。” 那天的清霽,像一個哄孩子的父親,封薑也是第一次知道,神仙不是天生是神仙,人也能修煉成神仙。後來封薑便稀裡糊塗拜了師,跟著師父回了山門。在山上,清霽悉心教導封薑,這小徒弟雖然一身市井之氣,好在年紀畢竟還淺,可以教化,人也聰明,從習字斷章到修煉內息,學得極快。 再後來卻不知是什麼事,清霽急匆匆的離開山門,隻留給封薑一紙書信,叫他跟從師伯清風道長,要勤奮肯學雲雲。說來,這個師父,封薑已有三年多沒見了。 就像封薑對師尊說的,山上這五年,是他這一生最舒服的五年,衣食無虞,長輩慈愛,既不需要顛沛流離的辛苦跋涉,也不用擔憂晚上睡覺的破廟被別人占了去。他是真的很喜歡這裡的日子,所以少年師兄弟們相爭的那些東西,哪一峰的氣勢最雄偉,誰的師父更強幾分,封薑並不很放在心上。 “要是讓爹娘妹妹也過過山上的日子,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封薑總這樣想。但今天他想得有一點不一樣: “師尊說了,命格可以改變,或者,不必非得修成神仙,我若有師父那般本事,天下之大便盡可去得,能下山去尋到他們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