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如果不去教堂遊覽觀光,就得去其他地方“遊覽觀光”,克拉夫特還是跟著威廉船長進了教堂。 穿過包銀浮雕裝飾的正門,踏入中央大廳,標準結構中最經典的部分,在慰藉港教堂也沒有例外。 所有樓層都不會在這片區域的垂直方向上架設障礙,仰望目光可直達穹頂,一般由天國景象彩繪作為主角,越大的教堂越會極力突出這一特征,這段望而生畏的高度象征著神到人遙不可及的差距。 慰藉教堂在采用了全玻璃馬賽克式的鑲嵌頂部,輝映大吊燈燭火,在傳統基礎上更進一步,把輝煌崇高發揮到極致,使仰望者在目眩神迷中忘記身在何方,仿佛身處天國繁星下,脫離世俗喧嚷。 兩側立柱將大廳和旁廳半分隔開,輔以小塊紅色玻璃片組建成的屏障隔開視線,隱約看到背後燭臺,透明度比港口區見到的那些高不少,顏色也更均一整齊。 歌聲就從半透明玻璃幕墻後傳來,清脆、空靈,在宏大空間裡回音繚繞,錯被以為是和聲的效果由此而來。 整齊劃一的童聲清唱,蒙蒙紅光中,說不好是閹伶歌手還是小男孩。這聲音讓克拉夫特感到不適,不自然疊聲總讓他想到深層的遭遇,都是用人類的聲帶唱出盡可能遠離正常的聲音。 他扭過頭去,試圖把像是黏在耳廓裡的聲音甩開。但封閉的廳堂內歌聲無處不在,作為來客又不好捂上耳朵,做出失禮行為,隻得把注意力放到周圍的裝飾上。 與外麵的形象不同,教堂內風格一反常態地違反了禁欲、嚴肅的神聖基調,取用大量的暖色調玻璃。一種淡紅色的高透明度玻璃為主體,渲染微醺的紅色暈光,佐以稍有變化的深紅、暗色玻璃,和少數桔黃、偏橙色點綴。 看得出設計者是想營造一種神聖之外的溫和感,調解教堂令人生畏的固有印象,使其更符合“慰藉”這個命名。 但這種調節未免有點用力過猛,對克拉夫特來說,感覺是手一抖把半盒糖倒進了咖啡裡,甜得發膩都沒法形容。 從門口走過中央大廳半程的時間裡,他對暖光的觀感一路下滑,它和聲音一樣無處不在,氤氳薄霧般充斥空間,淌進瞳孔塗上視網膜,甜膩黏糊的糖漿質感擦不乾洗不凈。 有的人大概會覺得來到了安心甜美的天國,比如庫普就挺喜歡這裡,雖說他不久前剛私下裡表達過對信仰根基動搖,現在看來不妨礙他對這裡環境的喜歡。 從走進大門起,這個生活在鹽潮區的年輕人就沉醉其中,一些肢體語言明白無誤地暴露了他從剛進教堂的拘束感中放鬆下來。溫暖甜蜜的視覺體驗讓他很是受用。 威廉帶著他們往聖像下走去,神父正向長椅上低頭禱告的信眾講述聖典故事,正講到聖徒升天前的在凡間受到的輕賤、打壓。 姿態動作各異的白石人物雕像分列兩側,最中間處反而沒有塑像。由雙翼圓環標誌代替至高無上存在本身,不設具體形象供大眾瞻仰。 聖典中多有講到天父來到人世展現神跡的記載,考驗磨煉自己的信徒,或褒獎善人、懲戒惡徒。有時化作不同身份的凡人外表,最終多以顯露出真容、眾人跪伏贊美其仁慈智慧為結尾。 按理來說,應有不少對其本人的描述,事實恰好相反,對天父麵貌的窺探想象始終是禁忌,聲稱直視其麵貌屬於不敬行為,相關的創作也需要避諱,或乾脆宣布神沒有真正的麵貌,更不可能被凡人直視記住。 那些用潤澤白色石料雕刻的聖徒石雕,定格在故事中他們目睹神靈真容的一刻,撿拾稻穗的赤足農夫、身披聖徽外袍持劍搏殺的騎士,還有垂老主教閱讀典籍時的驚異抬頭。 這些雕塑的雕刻水平極高,以半個藝術細胞都沒的克拉夫特看來,都稱得上驚艷,布料柔軟貼合感和肌肉群的運動都極盡真實,同時還保證了各個石雕間的一致性。 農人不至於太過低矮,騎士也不會過於突出,維持適中的程度。 而他們的視線,都對準中間指代天父的聖徽,意要把二十餘個故事通過一個場景表現出來。 神父結束了布道,從臺上走下,從身後同樣身著白袍的年輕教士手裡接過裝有麵餅的簍子,向聆聽布道的人分發,某個隻聽了結尾的人都渾水摸魚地領到了一個。 教會裡有聖徒將神靈軀體所化食物分給信徒的故事。作為一個不信教的人,克拉夫特好奇下小啃了一口,沒發開的實麵餅差點崩掉門牙,這塊大概是神的骨頭變的。 “我們上去看看?”把麵餅揣進兜裡,他放棄了順便解決晚餐的想法,指向一邊沒設卡的樓梯,打算去高處避開討厭的唱詩班。二樓看起來也是威廉的目的地,他握上扶手,領先爬上樓梯。 螺旋附樓梯設在大廳角落裡,有點不起眼,在上麵轉了兩個圈後,他們來到教堂二樓。 這裡排布了些隔音效果不錯的小房間,不時有到訪教堂的人開門出來,張望觀察有沒有人注意自己。 在他們出入間隙向內望去,房間裡也用一小塊拚接玻璃窗隔開兩側,僅供兩側看到對方的大致身形知曉存在,無法得知身份。 大概是向神職人員懺悔的地方,克拉夫特對此不感興趣,但這裡的歌聲確實輕了不少。他征詢式地看向威廉,想要得知這位船長大半夜的不去“靠譜地方”,來這教堂想要乾嘛。說不定也是有罪要贖? “哦,別那麼看著我,我可比那些人虔誠多了,不憚於向神坦白自己的錯誤。”威廉理所當然地承認了來意,“而且我都是先來教堂再去港口。” “不得不說超越了下麵至少九成九的人。”克拉夫特探出圍欄,下麵人頭攢動,沐浴在淡紅光芒中,這視角下紅光並不溫和,有俯視塵世眾人掙紮迷茫感。 唯一的冷色調來自於雙翼圓環和祂的聖徒雕像,與人群格格不入。前者沒有麵目,無法從人的角度看待;後者眼中隻有聖徽,沒有一個注目腳下來往的人流,也無意向又一位上臺布道的神父投以視線。 看多了後,他覺得如此設計不是偶然,用人流和本身布置製造的圖景裡有想要傳達的特定意味。 他去過的教堂不超過一隻手的數目,其中算大教堂的大約一個半,半個是文登港的聖西蒙教堂,正式意義上的大型教堂隻有慰藉教堂。再加上也沒啥神學造詣,妄下決斷並不合適。 從樓下收回目光,克拉夫特向威廉擺手道:“你先去吧,我們就在周圍逛逛。” “一會見。” “一會見,祝神注目於你。”克拉夫特一邊說著一邊給威廉關上門,在他怪異糾結的臉上看出他不太喜歡這個祝福。 “還是不用這種待遇了吧?”門後傳來失真的聲音。 好一個葉公好龍。克拉夫特搖頭離開,順著走廊往正門那邊走去,他想走近看看那個教堂正麵的玻璃雙翼。 在走廊的盡頭,他們接近了一隻翅膀的下擺。 剔透白玻璃打磨成的大支羽毛,用業餘人士看不懂的方法依次嵌合,末尾最長的一根近上臂長短,透明度夠得上冰棱水平,漂亮得不像這個時代的產物,比樓下看到的淡紅色玻璃更勝一籌。 教堂使用的玻璃相較港口的彩燈裝飾,拉開了不止一代的差距,透明度更高、雜質減少。 尤其是這對誇張的翅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基本達到了異界靈魂對玻璃的認知水平,有點玻璃儀器那味了。 “很美對吧?”清脆的聲音從身後接近,腳步輕盈。 克拉夫特回身看去,一位長相偏陰柔的男子站到了他們旁邊,一起從最近處欣賞著這對工藝奇跡。 “確實。”異界靈魂也要承認這東西晚上看起來很震撼,不是純工藝達標就能做到,還有拉開他三條街差距的藝術造詣,建造者在裡麵融入的心血難以想象。 “外麵的那些地方用的都是教堂不要的邊角料和廢料,慰藉港再不能找出一處這樣的地方。”語氣中有驕傲和鄙夷,陰柔男子揚起脖頸仰望向翅膀尖端,“在這裡生活久了,有時覺得天國也就是如此。” 說到激動處,尾音變調,習慣性地帶上樂曲韻律,升降調聲域寬闊,聽起來有音樂劇表演的感覺。 好吧,克拉夫特確定了合唱歌聲的來源,沒有小男孩,是閹伶。有些窮苦人家的孩子會走上這條道路,經過不足為外人道的操作,和嚴苛的訓練,能在教堂和表演團裡謀一份工作。 保持了較廣音域的同時,也有了未被變聲期改變的音色,吟唱聖歌再好不過了。 “不可思議,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這人聽起來像知道些內幕的,克拉夫特覺得能問出什麼來。 “聽說是敦靈那邊的技術,用了什麼煉金藥劑把玻璃裡的雜質去除,變得比水晶還透。”閹伶伸手接住那片純凈奇觀的光輝,語音空靈,“僅此一處定製而成,以後再也沒有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