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哦,你們說老戈裡畫的那些玩意啊。”健碩婦人輕鬆地拎著礦鎬,把水囊丟進背後筐裡,帶著他們往坡上攀爬,絲毫不見喘息氣促。
她並不避諱談論村口那幅巖石上的畫,甚至還有些隨意,幾乎讓克拉夫特懷疑自己昨晚的判斷是否正確,“從那之後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成天叨嘮著什麼他們能回來之類的話,然後就是畫畫,帶著人往洞裡鉆。”
“不過你們可千萬別在別人麵前說他還有那些畫的不是,有些人真信了那些鬼話,聽不得勸。”
粗厚的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含鹽液體滲進死皮老繭,潤濕不合手工具造成的泛紅口子。
即使在這個女性也要承擔相當體力勞動的地方,像他們房東這樣親自揮舞礦鎬的也不多見,而這樣的例子在村裡還見到了幾個,反而是男性見得不如之前同樣規模的村子裡多,幾張稚氣未脫的臉年齡沒比伊馮大幾歲,要麼就是無力勞動的老人。
“那之後?”
“以前的老洞塌下來那次,老戈裡沒了兒子。”她在袖子上抹乾掌心汗水,像對待手上皸裂一樣漫不經心地翻開舊事,“再上麵點就能看到了,現在要刨幾塊礦還得往山頂走。”
聽起來是一次礦難,不太意外。克拉夫特感覺沒怎麼在其他村落聽說過類似事件,采礦全靠天然洞穴的傳統下,堅硬巖石帶來的安全感讓人對支撐結構失去警惕,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過預防意識,盲目地開采著,某次措不及防的傾塌把幾乎所有壯年勞動力留在了地底。
那個老戈裡的兒子,數個家庭的丈夫、父親,也包括她的丈夫。
折返的小道帶他們經過那個兩人高的洞口,昏暗、幽深,與路上所見的礦洞無有區別。坍塌應該發生在更深處,千萬年來陽光不可及的地底,一個巖層構造的無意之失,在鐵鎬的反復叩擊下,陡然傾塌,像被搔到了潰瘍處的食管受刺激收縮,反射性吞咽,無意間把竄進的蟲豸封堵在山體內。
這似乎提示在“安全”洞穴裡采礦的行為,隻是一個自然尺度上小意外,巖質的山體完全可以在任何一刻毫無道理地合上牙關,沒有預兆、無需理由。
它發生得太突然、太深,以至於山腳下的村落都意識不到它的發生,直到傍晚發覺外出的人無一歸來,帶著火把與惶恐麵對交錯齲齒般的擁堵咬合碎巖,比坍塌層更厚的壁障阻攔在他們之間——礦洞永遠地帶走了一些人。
“那個外鄉人和他的跟班也死在了裡麵。”她撿起地上的一塊圓石,放回洞口由幾塊石頭壘疊成的歪曲標誌上,這起到某種墓碑的作用,別無他物能告知它曾生吞了半個村落、兩個外鄉人。
這裡似乎出了些許差錯。克拉夫特看向伊馮,拉了她一把,幫忙翻上攔路的土黃色巖石,忙於跟上腳步的女孩顯然沒注意到“外鄉人和他的跟班”指的是誰。這裡的路對伊馮而言過於勉強,如果不是她堅持要跟來,或許讓庫普陪著呆在村裡著會是個更好的選擇。
雖說昨晚還受到了嚴重驚嚇,聽到這個建議的伊馮還是斷然拒絕,不知是因為要強心思作祟,還是讓庫普來照看這個選項的問題。
不難注意到這兩人間最近的微妙關係,盡管大部分時候是伊馮的單方麵競爭,庫普不可能把一個小女孩視為一條賽道上的同類選手,這個態度似乎讓她更憤懣了。
克拉夫特隨時分出精力關注著她。照顧兒童心理很重要,但要是她身體有恙,必須得找個水手把人帶下去。
如果沒錯的話,至少有一個例外。她的父親,也就是煉金術師的跟班,沒有死在那場塌方中。他甚至沒在村裡停留,一刻不停地逃離了這塊地方,回到慰藉港,在病痛中度過了幾年。
他逃出來了,卻沒能徹底擺脫南方丘陵的惡意,扼喉阻息的粉塵如影隨形,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呼吸中都帶著巖粉磨搓發炎肺腔的帶塵血腥味。
造成這一切的那片不溶於晨光的渾圓、安靜陰影,暫時的安靜,地底的涼氣如微弱的呼吸吹出,撲在為白天活動準備的單薄衣物上,以克拉夫特體質也感到一陣寒意,有附耳吹息樣被陌生者貼近的感受,催促他不適地快步走過,“現在裡麵是什麼樣?”
“半路堵住了,什麼都沒有。”
他們不再於洞口逗留,繼續往山頂攀爬。
小道邊少有草木,難尋抓握落手點,需要按著凸起巖石邊緣使力,其中有些堪稱近於鋒利,類鋸齒鈍刀摩挫手掌。出奇地沒有任何人抱怨,像噤聲繞過一條飽腹的蟄伏蛇類,不想驚醒匍匐鑲嵌在山體內的長軀。
黃塵小道沿坡麵來回折返斜上,遠看不高的落差消耗的時間是預計幾倍,頻繁變向乾擾了方向感,隻在間歇抬頭可見山頂在拉近,老礦洞和不幸意外被拋在身後。
近頂部的道路變得平緩,繞過半邊山頂,導向山丘的背陰麵。未升至高點的太陽沒法照到這一側,大部還處於晨昏相間的半明半暗光影裡,巖石的影子拖得長而瘦削,使他們走到麵前才看到了那個所謂的新礦洞。
又一個兩人高的洞口。
克拉夫特聽到身後傳來的水手的騷動,他們紛紛停步回頭看向來路,方位變換、山體巖石遮蔽下,已經看不到走過的曲折路線。但極為相似的場景復現在了麵前:走過一片亂石區,來到一個幽深的兩人高洞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