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群在頭頂喧囂個不停,將他拖入皎月不及的陰影,他身軀搖晃,墜進麵前的一汪水池,雙手埋進泥濘,倒影被攪動地汙濁不清。他聞見心臟發出疲倦,恐慌的哀鳴,夜遊鴉向來隻在將死者頭頂盤旋,漆黑的翼爪掠走生氣,恐懼如這覆蓋大地的陰暗催他爬起,他步履蹣跚,朝著遠處的宅院沖去,身後群鴉如影隨形。禍辛手腳並用跨進青銅門,骷髏浮雕顫抖著合攏雙臂,院內幛頂遮蔽群星,石燈籠裡篝火顫栗。此處宅邸好似巨人之首,房簷四角如彎刀般夭矯紮進夜空,從燭光照亮的眼窩裡傳來父親的哀鳴,禍辛撞向房門,四隻手臂一齊用力,木鎖在吱嘎聲中斷裂,橘黃的光幕湧入眼簾,他望見母親端坐在床沿,與父親的頭顱擁吻在一起,遍地是鮮血。禍辛感到喉嚨乾澀,心底無限悲愴,母親轉頭的那一刻,他便知曉對方早已陷進瘋狂,她像野獸一樣嘶吼,狂嘯,朝他沖來,將他撲倒,用利齒兇殘地啃咬起他的四肢。 他的求饒隻能充當調味料,背後的雙臂被女人硬生生撕扯下來,鮮血浸了禍辛滿臉都是,他在痛苦中泣不成聲,萬幸母親終於回神,她的瞳孔恢復焦距,淚水奪眶而出。 “你不應該來這裡,更不應該選在這時候出現,抱歉,禍辛,瞧瞧我都做了些什麼!” 她捂住臉咆哮,歇斯底裡地重復。 “快跑,禍辛,離開遊湖,離開這裡,趁現在還來得及,作為他的兒子,你沒有第二個選擇,記住,都是你的父親毀了我們,毀了這個家……” 男孩從夢中驚醒,他調整粗重的喘息,背後傷口隱隱作痛,莫鋼人天生四隻強壯的手臂,而他卻隻能使用兩隻手,禍辛每時每刻都盼望能夠脫離殘疾,疼痛卻總愛提醒他的無能為力。 男孩舉目張望,尖銳似龍牙的石筍在頭頂錯落有致,四麵全是凹凸不平的灰白石壁,耳邊猶如轟隆雷鳴的鼾聲,則提醒著他今夕是何地,這是他來到辛薩成為鐵士的第一個夜晚,聽聞在這能夠見到太陽,如今卻隻能與同伴蝸居在由無數隧道四通八達,高低串起的地下巖窟裡。淚島幾乎所有城市都用幛遮蔽天空,因為在蒼穹遊蕩的雲獸總會不時產下墮鐵砸死幾個居民,而鐵士的職責則是撿起這些地表的雲獸糞便,交給匠師用來鑄造武器和護具,這項危險的任務多是由奴隸與罪犯們完成,他不清楚自己將置身何種境地,又該做什麼,但未知總寓意死亡,它警示著禍辛此刻生命正掌握在他人手裡。 “年輕人,做了什麼夢?” 禍辛轉頭望向身側在篝火旁鏤刻木雕的老人,他的語氣輕柔,戴著墮金鑄就的牛角頭盔,用縫補破敗的獸皮裹住身子,花白的胡子垂至胸膛,光暈在他頭頂蹁躚。老人並不高大,但肌肉遒勁有力,背後遊走著一條深刻的疤痕。禍辛記起他來自火樹氏,燭陽血的年紀,名叫勾暗,也是他來到辛薩成為一名鐵士時,所認識為數不多的朋友。巖窟的右角則躺著一位犽鴉氏的莫鋼漢子,叫做杜牧,胳膊繪夜遊鴉的紋身,麻花辮,綁著羽毛頭飾,脾氣就和他的肚子一般碩大,此刻枕著右臂,鼾聲如雷。 “我又做了同樣的夢,我見到了我的母親。” “孤身在外的小孩懷念家人很正常,怎麼樣?你的傷口還疼嗎?我想莫鋼人可不習慣隻用兩隻手。” “每一次回憶都會感到疼痛,這是我母親造成的傷口,那時她正陷入愛欲的瘋狂中,我沒法反抗,否則她會再也尋不回理智。” 勾暗看似有些驚訝,他放下手裡的活,將磨的鋒利的石刀放置一旁。 “你父親呢?他就在床上乾看著老婆發瘋?” “他被吃了,被我的母親。” 禍辛說完話便側過身,蜷膝縮進石壁陰影裡。莫鋼人的種族特性讓女人在交歡時喪失理智,通常她們會咬下男人身體的一部分,肚中的血肉則會孕育出新的生命,莫鋼人把這稱作“肉刑”。他想起來那天傍晚,母親將父親幾乎完整地吃進肚子裡,隻剩一個頭顱,但他撞開大門的時機實在選的不是時候,母親撕下了他的兩條手臂,讓他落了殘疾,好在那時她終於找回了幾分理智,眼淚汪汪地啜泣。 “快跑,禍辛,快跑!永遠不要回來。” 他能去哪呢?離開了家鄉遊湖鎮,在郊外大道上他好巧不巧遇上了從百丘城偷溜出來的納剎王獨女後穹,他本該被車隊的盾仆殺死,但萬幸那位仆從悔不該起了憐憫之意,固守榮譽,趁他不備禍辛撿起地上的長劍給了這位不殺殘幼的士兵致命一擊,莫鋼人崇尚武力,而他也掙到了自己的命,盡管手段並不正大光明。 “一個殘廢,當不了盾仆牙護,後穹更不缺床奴,穹女藏不飼家犬,把他拉去給匠師當鐵奴。” 就這樣,他被送往辛薩成了一名鐵士。 “女人嘛,總會在交歡時發上幾次瘋,啃掉幾塊肉。但恕我直言,即便在整個淚島,出現這事也很少見,或許是你父親主動求死呢?” 老人從腰際解下木葫蘆,對著口痛飲這不知名的液體,並抹了抹嘴角。 或許吧?就連禍辛也想不通父親那時究竟在思索什麼?他是莫鋼人人稱羨的戰士,戰勝紅海的英雄,也是唯一活著歸來的遠征勇士,他本該與自己有說不完的話,卻愚蠢地把生命獻給了床笫之歡。或許他是主動求死……禍辛心想,一股難言的悲哀堵住他的咽喉。 “罷,我話說的太多了,年輕人,給,苦悶時就飲一肚子,至少它能幫你解憂。” 木葫蘆飛落進男孩懷裡,禍辛撿起它,猶豫片刻後呷了一口,霎時,濃烈的腥騷味從喉嚨直沖大腦,他激烈咳嗽起來,木葫蘆從手心掉落,綠色的液體流的滿地都是。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鬼玩意?可惡的老頭子!” “它是柏羊的尿液,但在這大冷天,這幫食草怪獸的尿液總歸能暖暖身子。” 勾暗捧腹大笑,但語氣卻意外地放輕,目光不時瞥向熟睡的杜牧。 “哈哈哈哈,別這麼看著我,好吧,這其實是麻舌草的汁水,不過聽說它的那股子腥臊跟柏羊的尿味一模一樣,所以我們乾脆這麼稱呼它,誰知道那位從柏羊胯下幸免於難的倒黴蛋是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幫巨獸可不喜歡有莫鋼人靠近它們,啊,我想起來了,那位老兄叫慈柔,古塚氏,全淚島就屬他在荒野活的命長。” 老頭從屁股底下撿起一本書籍,看也不看便丟給了禍辛,男孩也將地上的木葫蘆撿起還給了他。 “給!這是他寫的書,每一位鐵士都愛讀,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沒有他的運氣那就得有他的知識傍身,不然結局怕是成了牛龍的大糞。” 禍辛好奇地翻看起來,指尖撫觸這焦黃厚重的書頁,難得地讓他稍安下心。書名是柔慈的荒野手劄,這位名聲大噪的冒險家,即使是他也有所耳聞,以自由人的身份,在淚島的野外探索,與野獸為伍,簡直是個不要命的瘋子,但諷刺的是他在二十年後將身體完好無損地帶回莫鋼,同時還有份聞名遐邇的冒險手劄。手劄分為植物和野獸兩大類,同時潦草地繪畫上各方的地勢地形和氣候環境,繁密的文字讓禍辛有些心浮氣躁,於是他合上了書籍,把目光投向勾暗。 這老頭撿起石刀又在操弄起木塊。 “勾暗,你在雕刻誰?他是你的親人嗎?” 木雕已初具人形,禍辛勉強辨認出那是個男孩的模樣。 “難得的消遣罷了,這是我的孩子,你看,不過我在這待的太久,隻記得他小時候的樣貌,或許長大了就跟老子年輕時一樣。” “你是怎麼到這來的。” “誰年輕時沒有乾過蠢事呢?孩子,不要隨意打探別人的秘密,更何況許多年過去,除了後悔,我啥也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