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草葉看到杏子小姐的容貌時，他就已經知曉了事情的絕大部分真相。 　　記憶自深淵之中沉沒，隨著時間長河的倒流而回溯，如同潮水一般的，朝青年湧來。 　　“為什麼？” 　　草葉盛彥麵對眼前這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甚至隻是一麵之緣的女畫師，緊緊的抿住下嘴唇，有些僵硬且吃力的輕聲嘆道，無力的嘆息似乎連枯木都無法撼動。 　　“你說過……要努力活下去的，可是為什麼……” 　　青年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似乎在極力克製著心底那一抹難以壓抑的悲傷。 　　“為什麼……” 　　“身旁值得牽掛的人都離我而去了，我還有什麼理由去繼續活下去呢？”藤庭小姐僵硬吃力的勾起唇角，盡力的做出平靜的笑容，“草葉……草葉盛彥同學，我從那位大叔口中知道了你的名字，你是調控者吧？真好啊……能夠有機會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牽掛……怎，怎麼會？您……您不是還有孩子嗎？”草葉無視了藤庭小姐的後半句話，他有些踉蹌的前進幾步，強忍著想要觸碰女人的沖動，緊咬著下嘴唇道。 　　“孩子……啊，太郎啊，和他父親一同離開在那場車禍裡了喔……” 　　杏子吃力的觸碰著床頭懸掛著的風鈴，輕笑起來。 　　“很不可理喻吧……用仿真娃娃冒充孩子，然後放進嬰兒車裡創造太郎還活著的假象……我竟然用這個欺騙自己兩年多，我這樣的人也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兩年嗎……？” 　　“可是你……可是您明明說過……！您會好好的活下去的，您……”草葉欲言又止，他有很多話要說，卻始終說不出口，隻能任由話頭淌入腹中。 　　“那不過是……對於陌生人表現出的假象罷了。” 　　藤庭苦澀的笑容落入草葉的眼中，此時此刻他堅信，那便是世界上最為苦痛的味道。 　　“「那孩子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真的不要緊嗎？」，這是鄰居們這麼些年對我的評價，說起來也真是奇怪，草葉同學，我看到你坐在那裡的時候，就感覺似曾相識……所以忍不住和你搭話聊天罷了……不然讓你這樣的年輕人看到我麻木的一麵，肯定會懷疑，甚至阻撓我的臥軌計劃吧。” 　　杏子小姐似乎並沒有將草葉的反應放在眼中，她輕描淡寫的說著話語，語氣之中透露著一股令人心酸的哀傷。 　　“那您，接下來怎麼辦……” 　　草葉臉色蒼白，他低垂下眼簾，遮掩了眼中的情緒，有些哽咽。 　　他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麵前這位心境早已千瘡百孔的女人，或許在她眼裡，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完整的世界了。 　　“您應該知道外麵對您的處罰！剝奪人權，剝奪成為人類的權利……！我真的，真的沒辦法看到這一幕……杏子小姐您可以和我說說您的需求，我在，我在調控者方麵還是有一些認識的人的……他們一定可以幫您……” 　　“沒必要了，草葉同學，你已經救過我一次了，沒必要再去浪費你的人脈，去拯救一個心意已決的死人。” 　　藤庭小姐伸出手輕撫草葉的臉頰，她的臉龐上滿是溫柔，可是她那雙清澈的眼眸裡卻是一片冰冷與死灰。 　　“盛彥君，你是一個很善良的孩子……我現在隻希望你能夠放任我自生自滅，這是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像我這種千瘡百孔的垃圾……就應該在這樣的世界中……” 　　草葉注意到，每當藤庭小姐說話到將要窒息或者狀態極度不良的時候，在她床頭的一個白色裝置屏幕上，一小段波形就會起伏跌宕，而藤庭小姐也會隨之打顫，精神也保持著振奮。 　　效果看起來像是什麼便攜式的心臟起跳器，但每次振奮精神後，藤庭小姐的變化則是愈加疲憊。 　　“這是……” 　　“古賀大叔說這是類似續命的儀器呢……”藤庭小姐在經過不斷的打顫之後，麵容神情及姿態更顯虛弱，她的聲音宛若飄搖熄滅的燭火，仿佛隻要一陣風吹過就會熄滅，“可以幫我個忙嗎……盛彥君。” 　　盛彥君。 　　好像自從那時候起，草葉從未從他人口中聽到如此親昵的稱呼，大家似乎都在喊著自己“草葉同學”，而如今被一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女人喊出，草葉完全感覺不到違和感，甚至非常受用。 　　“什麼……什麼忙。”似乎是被眼前環境影響，草葉抿住嘴唇，聲音略顯顫抖的說道。 　　“看到那個白色儀器旁邊的裝置了嗎？那是呼吸機……” 　　藤庭小姐僵硬的轉頭，順著她的目光草葉看到了所謂“續命儀器”的旁邊確實有一個黑色裝置，隻是與印象中的呼吸機不同，它就像是一個黑色匣子一般便攜而又輕巧。 　　“幫，幫我……幫我關掉。” 　　呼吸機停止之後，供給藤庭小姐的氧氣就將消逝，那麼她的生命體征也會在短時間內消失…… 　　這是在讓自己下死手嗎……？ 　　草葉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反復在目光之下翻轉著，眉眼之中充斥著哀傷。 　　說實話……他完全不想這樣做。 　　這並不是聖母。 　　關掉呼吸機，顯然會讓他陷入困境之中，因為大家都看到了隻有自己進入了病房，而在自己離開之後藤庭小姐就離開這個世界前往三澤市定居了……傻子都能猜到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然，草葉盛彥不是冷血動物。 　　他更不想由自己親手終結他人的生命，藤庭小姐跟自己根本就是無冤無仇的路人，沒有臥軌自殺事件，可能他們這輩子也就隻能是新乾線上見過麵的過客罷了。 　　興許在幾年後，草葉會在刊報上或者漫畫雜誌，又或者是互聯網，甚至是漫畫獎項的頒獎典禮上看到藤庭杏子小姐與她的作品，屆時他就會想起他們曾經見過一麵；又或者是藤庭小姐在公之於眾的高級調控者名單上看到草葉的名字與肖像……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互不乾涉的存在。 　　人這一生要經歷很多……會遇到不同的“開關”，隻要錯一步，那麼結局也就錯了。 　　藤庭小姐是他的“開關”嗎？ 　　草葉不得而知，他有些煩躁的雙手伸進上衣口袋裡，一言不發的在白色房間內踱步著，來回走動。 　　“盛彥君……我請你幫幫我。” 　　大口喘息著的藤庭小姐聲音已經幾近微乎其微，呼吸機大量湧入的氧氣與續命儀器通過電纜而傳輸過來的微小生物電，讓藤庭小姐的生命與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隻差一絲便可墜落斬斷生命之弦。 　　“我這樣……我這樣，隻能靠這些高科技儀器懸著生命，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藤庭小姐的眼角流淌下淚水，她的身軀隨著生物電的輸送而劇烈的顫抖著，但草葉怎麼看都像是在努力抑製著內心的悲傷，與滔天的哀憤。 　　“我知道，這樣對你來說太殘酷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在這個世界茍且偷生下去……盛彥君……求求你，救救我……” 　　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的草葉，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女人哭泣，看著她那張美麗精致的容顏被淚痕暈染的狼狽不堪，看著她的嘴唇因為緊張和激動而不住地顫抖…… 　　草葉盛彥深吸一口氣。 　　藤庭杏子…… 　　藤庭杏子……！ 　　草葉在心中默念著，他的視線漸漸變得恍惚。 　　他瞥了一眼身周白色的房間，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取出剛剛古賀組長給他配備的安眠藥物，苯二氮卓類的藥物阿普唑侖片，將瓶中的藥物倒在手心裡。 　　草葉淡漠著望向白色房間的某個角落，但手腕上卻青筋暴起，藥片很快被擠壓成粉末。 　　一瓶阿普唑侖，總共有一百片。 　　而根據常識……十片即可致死。 　　草葉瞇著眼睛望向瓶中，藥片的數量幾乎下去一半，這樣應該是夠的吧…… 　　這是草葉目前能夠想到的唯一方法了，隻要外麵的那些人不查自己的藥瓶藥物數量，就可以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而藤庭小姐也會實現她想要實現的願望。 　　將粉末倒入呼吸機前，草葉的右手停滯了幾秒，瞥見逐漸綻放開微笑的藤庭杏子，青年的內心中不斷湧起掙紮與矛盾，自內心而不斷翻滾的情緒讓他幾乎想要反胃嘔吐。 　　最後一點粉末落入呼吸機內，並將一切恢復如初的時候，草葉不忍看到藤庭小姐最後的表情。 　　當他閉上雙眼，腦海中卻浮現出藤庭小姐的笑容。 　　那種笑容是如此溫暖，如此甜蜜。 　　草葉的臉色有些蒼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盛彥君……謝謝你。” 　　耳畔傳來虛弱但帶著一些笑意的聲音，草葉仍然沒有回頭，懸掛在床頭的風鈴被觸碰作響，一如藤庭杏子的聲音，悅耳而動人。 　　“……我會，我會永遠記得你的恩情的，盛彥君。” 　　藤庭杏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再也沒有傳來任何異響，草葉緩緩睜開眼睛，眼中早已經蓄滿了眼淚。 　　藤庭杏子死了…… 　　草葉靜靜的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動未動，眼神空洞，眼眶濕潤，一滴淚水從他的睫毛中悄然滑落。 　　藤庭杏子死了……帶著痛苦……帶著千瘡百孔…… 　　但草葉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苦與傷心，反倒有種解脫的感覺，甚至從心底還流露出高興的意味。 　　我這是怎麼了……？ 　　草葉惶恐的站起身，雙手插進下裝的口袋裡，瞥了一眼還躺在病床上的藤庭小姐，此刻她的臉上隻剩下了平靜，嘴角泛起的笑意充斥著草葉的內心。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草葉喃喃自語。 　　站定診療續命室的門口，隨著身後厚重鐵門的緊緊關閉，警報聲大作引起了站在門口的兩名醫護人員的注意，他們即刻站起身，一副嚴正以待模樣的拉開鐵門，走進其中查看著病人的情況。 　　“走吧。”草葉麵無表情的來到古賀野雅之身邊，停住腳步，輕聲說道。 　　“事件解決了……？”古賀看了一眼身邊的青年，“所以說到底……你還是選擇了幫她解脫，對嗎？即使可能會麵臨被停職的風險，即使你會失去自由，甚至會丟掉生命？即使有可能惹怒高層……你也毫不猶豫的去做了？” 　　“這是她的選擇，我隻是尊重她的抉擇。” 　　草葉盛彥伸出右手，掌心麵朝著自己，細微的粉末還殘留在自己的手心中，一股鉆心的疼痛油然而生。 　　“人已經死了……按照法律規定，屍體將會被處理掉，甚至來不及檢查，隻要那些醫護人員……”草葉微微側頭，找書苑 ｗwｗ.ｚｈaoshｕｙｕan.ｃoｍ 挑了挑眉，“隻要那些人沒有調查死因的意識，他們就絕對察覺不到異樣的點，現在最主要的是我這半瓶阿普唑侖該怎麼處理，如果他們搜身……” 　　“把你身上那瓶給我。” 　　古賀有些警惕的四下張望著，用力甩著大衣的衣袖，使自己的雙手縮進袖中，接著伸向草葉。 　　草葉盡可能的讓手中的藥瓶不發出一點聲音，隨後從袖管處交接，緊接著青年感覺到自己的手中被塞進了一個異物，從觸感上似乎還是先前的那個藥瓶，隻是外表好像更加溫熱了。 　　“我早就料想到這個問題了，所以在結賬配藥的時候拿了兩瓶，隻報了一瓶的價錢。”古賀野雅之將半瓶藥物丟進自己的口袋裡，“這樣的話，就能躲避他們的搜查了吧。” 　　“那你呢古賀叔叔？”草葉抿住雙唇，輕聲問道。 　　“我嗎？我畢竟也是青森縣調控者的代表，從職位上來說，他們暫時還動不了我。” 　　古賀野雅之重新將袖口卷起，溫熱而又粗糙的大手用力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你如果有想做的就放手去做吧，後方有我，隻要不是特別過分……我都可以幫你兜底。” 　　“謝謝您，古賀叔叔。”草葉垂眸掩飾住眸中的波瀾，低聲說道。 　　“傻孩子。” 　　男人嘆了一口氣，拍拍青年的肩膀。 　　“好了，事已至此，你還是快點回去上課吧，可不要在這裡耽擱太長時間……這裡完全稱得上是「是非之地」。” 　　草葉站在原地，望著男人背影的眼神復雜而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