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很脆弱,但常常比記憶撐的久一些。記憶這個東西,就好像往一個漏洞的米缸裡加米,一邊得到,一邊失去。有些米,注入基因裡,保留下去,我們管它叫做傳承。 在這個三十幾平的空間裡,巨幅的顯示屏處於收起狀態,純白的房間裡隻有一個黑色的書架,一張黑色的桌子,再配上它們的穿著黑色襯衫的使用者,作為一個整體,孤零零的在那裡,顯得無比和諧,又有點兒拒人於外的疏離。 從這間辦公室拐進去是專用的物品臺,衛生間,還有出口。充分降低了與部門其他員工接觸。他似乎也從來不屑與人做工作之外的溝通。 張誠治靠著椅背休息,他的臉略有些瘦削,帶著副金絲眼鏡,身材和日常的狀態,早已傳達出這個人近乎苛刻的自律。不過今天的他有些不舒服,也許因為昨天工作得太晚,這一刻覺得頭暈暈的。恍惚間,他仿佛聽見遠處傳來無比熟悉的嬉笑聲,那聲音如同順著時間的隧道而來,讓他不自覺的被吸引去。 他發現那個笑聲是來自童年的自己。 小時候的家是個別墅。他對父母沒有記憶,童年是和爺爺住在一起的。爺爺性格很溫和,總是坐在門口的搖椅上曬太陽,摟著他講故事,聽他奇奇怪怪的想法,祖孫倆笑成一團。 ....... “記住,永遠都不許到西嶺市。” 張誠治突然鎖緊了眉頭,額頭上漸漸滲出密密的汗珠,眼前的一切還是有些晃動和不清晰,他隻覺得頭疼得更加厲害,一些東西在腦子東突西撞,混亂的很。 爺爺決定要去西嶺市建一座房子養老。這個決定很突然,幾乎就在兩三天之內,卻徹底改變了張誠治的生活。 他萬沒有想到的是,和爺爺一起去的還有他所有的子女,包括孫輩,那些和他年齡相仿的兄弟,卻隻留下了自己。他被托付給多年的老管家耿叔照顧。 他還記得,那天哭到無力的他靠在大門上,呆呆的看著別人收拾東西忙碌的身影,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每一個人。 爺爺走過來彎下腰,那種眼神並沒有想象中和他一樣撕心裂肺的難過,反而是讓他心驟然變冷的平靜與堅定。爺爺像平時一樣摸了摸他的頭發,隻留下一句“小治你記住,永遠不要去西嶺市,永遠,你明白嗎。” 爺爺是家裡的權威,他知道這個決定已經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們走後,他也堅持離開了這個所謂的家,沒有和耿叔道別。 後來打電話的時候,耿叔說,他爺爺早就說過,他的孫子會離開這裡的,所以他並沒有吃驚。 張誠治長大的過程裡總伴隨著孤獨,盡管在經濟上他從沒有過任何麻煩,一貫優秀的成績對他也輕而易舉。 長大後,任他來來回回在很多陌生的城市。西嶺這一座小城市,在他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個著充滿復雜情感的地方。 需要換一種方式去尋找真相了,張誠治想。首先,他要先回一趟離開多年的家,曾經,自己失去過親人的地方。 他收拾了一些簡單的行李。從家裡出門前,找出一疊新手機卡。把自己手機裡的卡拆出來,沖進馬桶,換上一個新的。撥通了新卡的第一個電話,“下午4點到,到機場接我吧。”。 飛機已經準備著陸,張誠治的心還是很復雜。近鄉情更怯,他看著窗外的雲層陷入了回憶。他記得,在他還小時候,家裡有整棟的房子,自己有很多親人,但他們常年在外麵做著什麼生意。漸漸的,很多角色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仿佛和這個世界毫不相關。 張誠治走出機場,拉著行李往出走。 “小治哥。”對麵有人和他打招呼,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在那裡等他,使勁地朝他擺了擺手。 “你是?” “我是耿喜呀。” “哦,是耿喜啊,你都這麼高了。” “快走吧,我叔等著你呢。”耿喜開心地一手拉過他的行李箱放在車上。 汽車開過一段高速公路,又繞過一段懸崖邊緣,再穿過一段綠地……一路上耿喜不斷地說著話,既有一些忙不忙累不累的客氣話,也向張誠治詢問很多他的生活和工作,他是年輕而好奇的,有生機勃勃的活力,與張誠治不一樣。 “這兩年我叔的身體不好了,肺子上陰影越來越大,眼睛也看不太清,他一直想見你一麵的。” 張誠治對這個別墅陌生又熟悉。出來開門的是一個80來歲的老人,個子不高,黑黢黢的麵孔,背駝得有些厲害。隔著大門,老人瞇起眼睛看著他,直到耿喜提醒才反應過來,他笑了起來,抓過張誠治的手揉搓了幾下,臉上的皺紋擠到了一起,一副慈愛的表情,“小治啊,你回來了,我是耿叔。” 這種慈愛的表情不是裝出來的。 “耿叔。”張誠治機械的應道,眼前的一切仍然有不真實的感覺。 老頭一邊帶著他笑嗬嗬的往裡走,一邊不時的回頭看說“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張誠治自小離開家從北方長大,其實他的記憶並不算深,但不得不說,老人給了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老頭掛著笑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張誠治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四周,這房子是倆層,一層舉架更高些,樓上則窗子分布十分規律,像是幾間簡單的客房。院子裡收拾得很整潔,倒是那幾盆闊葉植物,平添了一些色彩。 這時他注意到,在院子外極遠處的空地上,好像有一個坐著輪椅的人,在那裡來來回回。 耿叔先把他引到客廳,給他倒了一杯茶,讓他休息一下。張誠治坐在棕色的真皮沙發上,眼睛不時的觀看這裡的陳設。和記憶中差別不大,這裡麵裝修頗為歐式,布置豪華,擺設考究,有一種成熟的年代感,全不似外觀的簡約風格。 透過窗戶,張誠治仍然看見那個人,他似乎很專注,並不介意身邊的事物。隻是控製自己的輪椅在很規律的在空地上運動。 這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再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見了。 墻上掛著一個相框,裝著一張發黃的老舊照片。張誠治走近端詳,那照片上一共有六個人,都在二十來歲的年紀。右起第二個五官和他特別像,比他清瘦一些,高鼻梁大眼睛。穿著一件深藍色略微寬鬆的長袖布衣,卷起袖口,斜挎著一個軍綠色的水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眉眼間的神情與他頗有差異,一副既稚嫩又信心滿滿的樣子。 那個應該是年輕時他的爺爺。屋裡的照片隻剩這一張。記憶中,家裡很多地方都掛著一些彩色的照片。每一張的內容不同,但無一例外的是,天空與地麵有著顛倒的色彩,而且它們不隻作為裝飾存在,整個家族似乎對此傾盡心力。 並且諱莫如深。 他簡單吃了一口東西,站起身來,頭暈的更厲害了,張誠治扶住了桌子。 “耿叔,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好的,幫你房間幫你收拾好了,你看看還有什麼需要的。” 張誠治搖搖頭,“您也早點休息。” 樓上大概七間房,張誠治並沒有去臥室,而是走到最裡麵的房間。這間房從不住人,隻有斜上方開了一個小小的透光口,所以光線暗了許多。 張誠治迫不急待地打開櫃子,那最上麵的是一個透明的展示盒。 展示盒裡的標本,是一個黑的發亮的蟲子,有碩大而扭曲的頭,但那不是正常生長的狀態,因為它的眼睛是不對稱的,不正常的擠壓使它們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整個標本呈現了一種怪異的姿勢,而且它被保持的如此完好,生動地仿佛時間就停在了它生命中的某一個時點。 張誠治看著那隻蟲子,就像直視自己的命運。 在那下麵,是一個大的木頭盒子。張誠治的目光投向那個盒子。他已經很多年不曾打開它,那是心中一處隱秘的角落。那些東西不會因為不麵對而消失,它一直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