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元祐元年五月癸亥(初七)。 趙煦親出宮中,在宰執大臣簇擁,以及禦龍諸直護衛下,親幸於鹹宜坊親賢宅,慰問看望兩位皇叔及其諸子。 自然,也見到了如今才十四歲的趙孝騫,勉勵之,賜玉帶。 然後,自是侄親叔睦。 歸宮,上報兩宮,宰執皆言:臣等擁陛下,親幸親賢宅,二王並侍甚恭,諸王子擁戴皇帝,親親之情,發乎於言表,陛下待之以禮,優容備至,實國朝之幸! 兩宮聞之,下詔命學士院製詞曰:先皇帝篤兄弟之好,以恩勝義,不許二叔遷於外,蓋武王以待周、召也。太皇太後、皇太後,嚴朝廷之法,以義製恩,始從二王之請,出就外宅,得孔子遠其子之義也!今皇帝陛下,親幸二王之邸,以親親之道,恩賜二王及諸子,此蓋成王之奉二叔之道!列聖不同,同歸於道,可以為萬世法。 太皇太後看了製詞,特別開心,得知寫製詞的,乃是翰林學士承旨範純仁,當即大喜,感慨道:“果然不愧是範文正公子也,深諳聖人之道。” 這詞,寫到她心坎裡去了。 天家確實是和和睦睦一家人,相親相愛,無有掛礙。 那一句可以為萬世法,更是讓太皇太後歡喜不已。 於是詔賜範純仁玉帶,加食邑四百戶。 這也是內製詞臣的好處之一。 一道製詞寫得好,就可以獲得天家歡心,從簡在帝心,視為心腹。 亦是翰林學士,被視作四入頭的原因。 於是,在派人和向太後、趙煦溝通後,更令有司,加徐王灝、荊王郡,每年正賜公使錢各五千貫,以懋國家宗親之親,並特旨為實給,也就是沒有省陌,一貫就是實打實的一千文。 可太皇太後不會知道,在她高興的時候,汴京城內,已是暗流湧動。 隨著,汴京新報連續兩天,追蹤禦史臺內‘可能’的‘刑訊逼供’。 一些人開始坐不住了。 監察禦史裡行呂陶,忽然開始對都堂欲以考工郎中王子韶,為吏部侍郎的任命,開始彈劾。 理由很簡單。 王子韶這個人—猥陋不謹。 意思是人品不行,道德敗壞,可謂除了能力之外一無是處。 而王子韶,標準的新黨乾將。 熙寧變法之初,被舊黨士大夫們,編排位列‘十鉆’之一的‘衙內鉆’。 意思是這個人,專會走衙內關係,玩攀附幸進,跑部要官。 趙煦一看到通見司送來的彈章,就笑了起來:“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若他沒有在現代留過學,可能也就被這一篇看似和李雍案毫無關係的彈章給蒙混過去了。 會以為,此事和李雍案,毫無關係。 可惜,他在現代留過學。 而且還是在國內頂尖的宋史研究專家門下求學。 各地博物館、圖書館,沒有少跑。 很多細節,也都聽老師講過。 自然,隻是一看被彈劾的人的名字,再看彈劾的人的名字。 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些人的意圖。 “這是要在往黨爭方向引呢!” “真是好大膽子!” 趙煦別的事情,可能還能容忍。 可,若有人要在朝堂裡搞風搞雨,掀起黨爭,那他就不會客氣了。 趙煦放下彈章,對著馮景勾勾手。 馮景立刻來到他麵前:“大家有何吩咐?” “母後如今何在?”趙煦問道。 “回稟大家,臣聽說,今日太後娘娘在保慈宮裡,與諸位先帝妃嬪閑聊。” “皇太後、林賢妃、刑貴妃、武德妃等皆在。” “哦……”趙煦點點頭,對他吩咐:“汝且去保慈宮傳話,便說今日天氣不錯,我欲請母後來福寧殿賞花。” “諾!” 目送著馮景遠去的身影,趙煦咧起嘴來。 “呂陶呂元均啊……” “倒也不奇怪!” 這一位,是三蘇的同鄉、好友,乃是皇佑四年的進士。 在舊黨之中,是出了名的頭鐵,也是一位標準的清流。 這個人的才華是不錯的。 熙寧年間,中過製科呢! 須知,在大宋,進士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成就。 這就是製科,製科的難度,不用多說,能考上的都是學術、才乾上上之選,大宋立國以來,迄今製科中者不過三十人。 其中一人,就在如今的都堂上——左相、申國公呂公著。 諸如蘇軾、李覯這樣的大文豪、大學者,也都是製科進士。 這位呂陶,自不一般。 而趙煦知道一個細節,昔年,舉薦呂陶參加製科的人,名叫:祖無擇。 這一位是嘉佑元老,資歷幾乎都快趕上文彥博了。 當年的古文復興運動,祖無擇積極投身其中,倡導學校,大興教育。 於是名動天下,享譽四方。 若無意外,他早已進入三省兩府,甚至足可成為像司馬光、呂公著的元老。 那麼,為什麼祖無擇沒有成為司馬光、呂公著呢? 答案是——他被王安石抓住了雞腳。 貪汙!腐敗!結黨! 一擊三連,祖無擇名聲盡毀,貶為忠正軍節度副使——在大宋,一個待製重臣,被貶某某節度副使,基本就是宣告天下:這個人罪證確鑿,而且皇帝很生氣,隻是看在士大夫的體麵上,才沒有重罰。 而跟著祖無擇一起消失在朝堂上的還有自大宋開國以來的兩個陋習。 一個是,翰林學士給人寫拜除製詞的潤筆陋規——舊製,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寫內外製詞,都有潤筆。 一般,翰林學士是一道製詞兩百貫,中書舍人一百貫。 祖無擇被貶後,學士院裡的翰林學士和都堂的中書舍人再也不收潤筆了。 另一個跟著消失的則是,開國以來的科舉,新科進士們給皇帝獻的謝恩銀。 是的,你沒有看錯! 在熙寧之前,新科進士們,在釋褐的那一天是要給皇帝獻謝恩銀的。 也不多,一個人一百兩,童叟無欺。 於是三年一次科舉,每次錄取兩三百的進士,皇帝可以借此拿到兩三萬兩白銀,可謂美滋滋。 而外戚們就更美了。 每到這個時候,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 獻給皇帝的謝恩銀,自然不能成色太差——這位新科進士,您也不想,您的銀子因為成色太差,而被官家惦記吧?來,我這裡有成色十足的官銀,都打著左藏庫的戳呢! 按下這個手印,您就可以拿去獻給官家了。 要的利息也不多,一年三五成。 你要問,要是借不起,還不清怎麼辦? 傍富婆唄! 汴京城裡有的是富商,願意花個大價錢,給自己的女兒,選個進士夫婿。 放榜那天,隻要有人喊一聲:中了。 保準一下子圍過來,七八十號人,架起人就跑。 哪怕五六十歲了,也可以娶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順帶拿到幾千貫不等的豐厚嫁妝。 若是年輕一些,比如二十來歲、三十歲的未婚進士,那就貴了。 若名次高一點,甚至排進了前五十。 那整個汴京城的未婚小姑娘,任君挑選,外戚、宰執都會搶著要的。 可惜,這麼好的政策,因為祖無擇的緣故,而被取消了。 這讓趙煦,真的是有些遺憾呢! 而當年,主持審理祖無擇案的就是王子韶。 表麵上看,呂陶作為祖無擇的門生,他選擇替自己的恩主出頭,為難王子韶,甚至攻擊、打擊王子韶合情合理。 可實際呢? 趙煦很清楚,這就是沖著黨爭來的。 因為祖無擇這個案子,牽扯到很多很多人。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叫:王安石! 當年,就是王安石授意王子韶,窮治祖無擇一案的。 源頭就在熙寧初年,王安石在翰林學士院擔任翰林學士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當時,祖無擇是翰林學士承旨,在學士院的排序在王安石之上。 在當時依照慣例,翰林學士寫製詞,收一筆潤筆費,合情合理合法。 所以,祖無擇,拿的心安理得。 但王安石,卻一個子也不要。 這深深激怒了祖無擇——哦,你清高,伱了不起,你不要潤筆費是吧? 我的臉往哪裡擱? 於是,祖無擇成為了王安石的第一個政敵。 在舊黨還沒有出現前,他就成為了反王安石的急先鋒。 從此逢王必反! 但他屁股不乾凈,被王安石抓到雞腳,一腳踹出了汴京城,成為第一個被王安石打垮的對手。 也是如此,在隨後的時光中,祖無擇這個貪汙的官員,被鍍上了金身——第一個反王安石的重臣! 首先看出王安石奸邪的能吏! 謙謙君子! 貪汙? 君子怎麼可能貪? 隻是被小人陷害了罷了。 所以,趙煦一眼就能看出,呂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王安石。 道理是很簡單的。 否定王子韶,就可以給祖無擇翻案,給祖無擇翻案就等於否定王安石。 否定王安石,就可以搞臭王安石。 王安石一臭,新法自然跟著臭。 新黨能忍嗎?必然忍不了! 都騎到頭上拉翔了! 肯定乾! 黨爭就會這樣被掀起,然後……自然沒有人去關注別的事情了。 “石得一!”趙煦對著一直在旁邊的石得一說道。 石得一立刻上前:“臣在。” “動手吧!” “把那個消息放出去。” 石得一抬起頭,看著趙煦。 趙煦輕聲道:“就是……呂陶等上個月議論,卻被朕留中的那一件事情。”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心中卻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來,官家在這裡等著呢!” 隻是…… 那都是上個月的事情了,官家怎會知道,這個月能用得上? 難道,官家還會未卜先知?所以,早早的在這裡等著別人。 趙煦看著石得一古怪的神色,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是神仙。” “哪裡知道這麼多?” “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 連禦史臺的烏鴉,都知道得準備一些東西,以備不時之需。 作為皇帝,他自然也要做好準備,以便手裡頭,隨時能有牌打。 尤其是,趙煦知道,舊黨的激進派們,是不可能清靜的。 就算無事,他們也會挑事。 哪怕打倒了新黨,他們也會窩裡鬥,自我分裂出蜀黨、洛黨、朔黨。 所以,趙煦不得不防。 於是,就得在平時留心,搜集一點黑材料或者給人挖幾個坑。 石得一躬身退下去。 於是,在這天下午的時候,一個勁爆的消息,在汴京城傳開了。 監察禦史裡行呂陶、監察禦史朱光庭、左正言劉奉世等,曾上書議論,以太師、守司空、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年老、多病,乞尊禮為帝師,勿以朝政、國家事煩憂。 消息一出,文彥博當即閉門謝客。 擺出一副:對對對,你們說得對,老夫確實是老了,而且也確實多病,實在是沒有精力顧看國家、朝政了。 兩宮慈聖、陛下還有列位宰執,以後就不要請我這個糟老頭子上朝了啊喂! 是啊,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說我文彥博老了,還多病了。 我確實是這樣的,老夫錯了!不該擋你們的路。 反正,你們看我這個糟老頭子也煩了。 我呢,也很識趣的。 大家都體麵一點吧! 雖然文彥博本人沒有這樣說過,他的家人也不曾說過這樣的話。 但文府下人們,卻在這一天,頻繁的打著出門買菜或者購物的名義,不斷的和其他在京元老或者宰執家裡的下人碰麵。 一見麵,就長籲短嘆,吸引別人注意,然後順便說出類似的話。 諸位元老、宰執的下人們,哪裡敢怠慢,立刻匯報上去。 然後,宰執、元老們就知道了。 得! 捅馬蜂窩了。 誰不知道,文彥博這個老匹夫,素來矯情,喜歡拿捏他人,更愛倚老賣老。 平日裡,便是沒有事情,他都要裝腔作勢,在別人麵前,擺足了四朝元老,天子帝師、平章軍國重事的架子。 韓絳請他到都堂看詳役法,他都要擺足了排場,非得韓絳三請四請才肯過去。 現在,幾個愣頭青,拎不清輕重,居然上書說這樣的事情。 這哪裡是給他難堪? 分明是給這個老匹夫裝逼的機會! 現在完了! 人家耍脾氣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恐怕得兩宮甚至天子去哄才能哄回來了! 宰執們垂頭喪氣,隻能是將這個事情報上去,請示兩宮,如何處置。 張方平和孫固,則是在家裡偷笑不已,同時也都眼珠子轉起來。 “怎就隻說文寬夫?” “老夫呢!?” 兩位元老大恨不已。 將呂陶、朱光庭、劉奉世三人的名字,牢牢記下來,寫在了自己的日記裡,評論相當狠辣。 隻說文彥博年老,多病,不要再拿朝政去煩憂。 幾個意思? 意思我張安道(孫和父)不配唄? 嗬!年輕人! 於是兩位元老當即派人去文彥博府上遞了拜帖,隻說要看望太師。 狠狠的出來,刷了一波存在感,惹得汴京八卦群眾,就像瓜田裡的猹一樣,跳來跳去。 注:歷史上,文彥博因為這個事情,發足了脾氣,擺足了架子,逼得高滔滔下場,哄了大半個月才施施然的表示:啊啊啊啊,老夫雖然是老了,但還是願意給國家出力的。 相關人等,灰頭土臉。 隻能說,舊黨就這個德行,喜歡窩裡鬥,但挑錯了對象,被文彥博騎臉輸出。 注2:祖無擇,史書上說他‘沒有貪汙’,但我不信。 因為祖無擇被貶的是節度副使。 一個待製級別的重臣,一個離三省兩府一步之遙的重臣,被貶到節度副使,幾乎就和朝官被編管一樣,是必須有實錘證據,而且必須是情節特別嚴重的事情,才有的責罰。 (本章完)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