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兵(1 / 1)

一隻淒淒切切的烏鴉,一尊生了青苔的雕像,一個嶄新挖掘的土坑,和一個被放在土坑之中的沉重棺材。這些簡陋至極的東西,便是一個人在這塵世間留下的最後一瞥。   一位身披黑袍的神父站在墓穴旁邊,手握著經文,垂著眼皮,口中念念有詞。   “Qui dormiunt in terrae pulvere,;alii in vitam aeternam,et alii in opprobrium,ut videant semper.”   在他的身後,還站著兩個唱詩童子。待神父的話音落下,他們便立刻用純凈的童聲吟唱道:“De profundis.”   工人們將纏繞在棺材上的繩索解開,從墓穴之中抽離了出來。   神父的聲音再次響起:“Requiem eternam dona ei,domine.”   孩子們也應聲道:“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   神父放下經書,從身上取出一瓶裝滿聖水的瓶子,揭開瓶蓋,把那些無色透明的液體全部灑到了漆黑的棺材上。   “Requiescat in pace.”   童聲為這場祈禱做出了結尾:“阿們。”   墳墓的一旁還站著兩個男人,一位是風度翩翩的中年紳士,另一位的年紀則要更大一些,他的頭發和山羊胡都已經花白,那張用劍刻出來的臉上滿是皺紋,像是一顆久經風霜古樹的樹皮。兩人都穿著一身純黑色的西裝,戴著同樣的黑色禮帽,被手套覆蓋的雙手抓在身前,默默地凝視著被擺在土坑之中的棺材。   神父和童子完成了工作,向兩人微微躬身致敬後,便轉身離開了。負責埋葬的工人們開始揮舞起鏟子,向土坑中填入一鏟又一鏟泥土。   待到棺材的最後一角也被泥土所覆蓋,大師脫下帽子,沖著墳墓輕輕鞠了一躬。   接著,他將帽子抓在手中,轉向了身邊的老人:“還請節哀。”   一陣孤寂的風穿過墓地,掀起了老人的衣角。他那雙渾濁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墳墓,盡管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悲傷,那不斷顫抖著的灰褐色瞳孔依然暴露出了其內心的淒涼。   “生老病死本是世間常理。不過,按道理來說總應該是老的先走一步才對。”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垂下腦袋,不再去看那個新被插入土中的墓碑。   “現在,我的部隊裡隻剩我這麼一個老東西還在茍延殘喘著了。”   “那麼,您何不如加入我們?”   老人抬起頭,與大師對上了視線。從大師的眸子裡,他看到了一種炙熱的渴望。   “這並不意味著您要拋棄您的歸屬。近衛軍依舊存在,也不會被吞並,您依然是光榮近衛軍的一員,隻是在此之上,再多增加一層同誌的身份,實際上,我們當中的許多成員都是這樣的存在。”   見老人一時沒有回話,大師便乘熱打鐵地繼續說道:“這是一個糟糕的時代,共和政府裡的那幫酒囊飯袋既沒有了丹東的勇敢,也沒有路易.菲利普的溫和,又何論波拿巴的威嚴?隻有那個蠢貨,梯也爾的殘忍和狡詐永遠流淌在共和國的血液之中。而我們,我們這些理想主義者在這片腐敗的土地上就隻能像是蜜蜂一樣抱團取暖。   您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咱們曾經算是同事,過去我們的先輩都曾經在皇帝的麾下浴血奮戰,您的前輩在倫巴第屠殺赫爾馬人的時候,我們的前輩則在伊比利亞摧毀阿爾比恩的陰謀。多麼意氣風發的時代!可是隨著皇帝的離開,那巨人所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切也都隨之在後來的篡位者手中被徹底傾覆。”   說到這裡,大師憂傷地嘆了一口氣:“往日時光不可追,皇帝的世紀已經結束了。可難道我們這些人就應該活在過去,或是和皇帝一起躺進墳墓裡嗎?當然不可能!我們還活著,還能開口嗬斥那些陰險之徒,還能夠用雙手拿起武器,向這世界上的罪惡開火。以信仰為刀劍,以正義為旗幟,我們的事業隻有兩個結果,要麼勝利!要麼死亡!   我們需要力量,您也一樣,而力量從哪裡來?團結!”   “United we stand, divided we fall.”   一個溫潤,富有吸引力的嗓音突然加入到了這場談話當中。兩人沿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隻看到了一位戴著禮帽,拄著手杖的紳士正朝著他們兩人所在的方向緩緩走來。   那男人約莫三十來歲,膚色慘白,高顴骨,鷹鉤鼻,微微瞇起的眸子裡透著一股野獸般的狂放不羈,以及魔鬼一般的狡猾。這張麵容中帶著一縷邪魅,也許隻要在腦袋上裝上一對角,就可以完美地變裝成地獄裡最陰險的惡魔。在看到這人的那一刻,來自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感讓老人微微瞇起了眼睛。至於大師,則是擺出了一個略有些勉強的笑容麵對著那男子。   “我認為大師說得沒錯。在這種困難的時局之中,咱們這些散兵遊勇必須得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否則,當局的那些鷹犬就會趁咱們睡著的時候一個個咬破我們的喉嚨!”   他來到兩人身邊停下,脫帽行了一個禮。從大師的表現上來看,他應該認識這位陌生人。   “這隻三成熟牛排又是來這裡乾什麼的?”老人毫不客氣地問道。   陌生人好像沒有聽到這尖銳的譏諷一樣,麵帶微笑地做了自我介紹:“在下的名字是‘A’。”   “一個盟友,一個受邀而來的觀察家。”大師解釋道。   “那麼你還挺有眼光的,居然會選擇一個阿爾比恩人當做盟友。”   “瞧您這話說的!難道阿爾比恩人就不能取得勝利嗎?”   “我承認阿爾比恩總是能取得勝利,隻是他們的盟友的下場一般都很淒慘。成為他們的敵人也許會輸,但成為他們的朋友,一定會輸。”   見麵不過短短幾秒鐘,老人便已經對這位A先生展示出了毫不掩飾的敵意。他兇狠地瞪著這個男人,有如在怒視著世上最醜陋的魔鬼。   “我得指出,就客觀來說,您的這些看法是有失偏頗,甚至完全不合理的。不過,在下也並非律師,不能就這些問題在這裡同您好好爭論一番。既然您如此厭惡阿爾比恩人,我就隻好用另一個身份來定義自己了——受到大東方會的邀請,組織上才派我來到這裡支援貴方的活動。我並非是從阿爾比恩,而是從赫爾馬來到這裡。   您該不會要說您也同樣厭惡赫爾馬人吧!實話說,在現在的共和國裡,不管是厭惡阿爾比恩還是厭惡赫爾馬都沒有什麼好稀奇的。可如果既反對這個又反對那個,可算不上是什麼好事。孤掌難鳴,這世道就是這樣,想要打倒一部分人,您就得捏著鼻子把另外一部分人給聯合起來!”   就像是剝奪了大師的人格一般,自從A先生來到此處之後,大師就再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反而是這位初來乍到的A先生開始了他的高談闊論。在他說話的時候,大師也隻是掛著那一副服務員樣式的假笑,這種假笑,是從未在包括阿爾芒在內的其他人麵前展現過的。   “我們知道大東方會即將與教會進行和平談判,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無數雙眼睛正盯著大東方會的一舉一動呢!如果這次談判能夠順利完成,也可以為我等接下來的行動提供一個不錯的參考。組織上派我來到這裡擔任見證人,也正是基於這個目的。”   大師點了點頭:“這件事畢竟非同小可,讓來自不同地方的獨立修會共同見證,一方麵可以樹立榜樣,如果我們可以與伊柯麗斯和解,那麼其他的兄弟會也可以做到同樣的事。另一方麵,如果伊柯麗斯誠心不足,亦或者是他們打算在談判中耍些什麼心機,我們的見證人也能夠清楚地識破他們的詭計。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對他們施加一定的壓力。”   “以及,在最壞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成為您的後盾。”A先生將一隻手放在胸前,恭恭敬敬地說道。   在旁人聽起來,這話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可對於大師來說,“後盾”這兩個詞卻顯得無比刺耳。這意味著戰鬥和對抗,最好的情況下也是沖突,而這些,正是大師一直以來所竭力想要避免發生的事。   “話說回來,您的行程之中應該並不包含這裡才對,目前光明城仍未從阿蒙造成的混亂之中完全恢復,我想在善後工作完成之前,伊柯麗斯應該也不會急於展開談判進程。既然您提前抵達了光明城,讓您一直在酒店乾等著也實在是有失禮數。您看不如由我吩咐一名下屬,讓他領著您一起,在這段時間裡好好在這座光之城裡好好享受一番如何?”   “不勞您費心了,大師。”   A先生沖著大師笑了笑,重新將帽子按回到了頭頂。   “我來這裡隻是為了與您打個招呼。不止是教會和大東方會,就連這座城市本身,也正在從這場可怕的慘劇之中慢慢恢復,在下對這一點表示深刻的同情和理解。那麼,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前,我會耐心地等著的。”   說完,他再度沖著兩人躬身行了一個禮,接著便轉過身,朝著墓地出口的方向離開了。   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蔭的遮掩之中,大師才略微蠕動嘴唇,從口中吐出了一聲不易覺察的細語。   “盯著他。”   有如蜻蜓振翅一般,這微小的聲音甚至沒有能引起站在大師身旁老者的注意。   對於老人來說,他隻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風聲。待他轉過頭看向大師時,絲毫沒有發覺一個漆黑的影子快速從他的身後一閃而過,追向了A先生離開的方向。   “讓您見笑了。就和我剛剛所說的那樣,這次和約的簽訂將會有不少見證人在場,那位A先生也將是其中一員。這事先放在一邊吧,咱們繼續剛剛的話題,關於與我等共事的提議,您是如何考慮的?”   而老人則返給大師另一個問題:“你是波拿巴主義者嗎?”   大師似乎並沒有對這個問題而感到奇怪,提前準備好的彈藥派上了用場。A先生離開後,加在他喉嚨裡的桎梏也被立即解開,一連串話語如同連珠炮一般從他的口中飛出:“毫無疑問,在整個加洛林的歷史之中,波拿巴都是一顆璀璨的明星!在他之前都有著什麼樣的人物?就是黎塞留和太陽王在皇帝的麵前都像是鴿子之於孔雀!從來沒有過這麼一個人,承蒙聖主的召使,能夠將加洛林的光輝播撒到整個歐洲!從伊比利亞到弗拉基米爾,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皇帝的名諱!一股洶湧澎湃的浪潮,一股不可阻擋的風暴!過去千年以來如同枷鎖一樣套在人們脖子上的那些東西,奴隸、主人、平民、貴族、法官、教士、捐稅、特權、王權、神權,無一不匍匐在皇帝的腳下,向他卑躬屈膝。取而代之的則是啟蒙、共和、平等、法律、公民、革命,還有最重要的,人權!   不可否認,創造這一切的並非皇帝本人,它們的父親是羅伯斯庇爾和馬拉,乃至伏爾泰與孟德斯鳩,它們的母親則是加洛林,它們是在這片神聖土地的子宮之中受孕,汲取著大地的營養,從胚胎慢慢長成一個嬰兒的。但是,這些剛剛來到人世間,立足未穩的新生兒,正是在皇帝的攙扶之下,向著全世界展露了它們稚嫩,卻生機勃勃,並且注定要君臨整個世界的那種神聖麵容!他就是一道來自聖主手中的雷霆,從至高的天穹之上落下,狠狠地劈在了那棵枯而不死的垂老樹乾之上,大火把整顆樹都燒了個精光!於是樹林開始為這場火焰而顫抖起來,它們瘋狂地揮動著樹枝,試圖撲滅這不羈的烈火。但火焰難道是可以馴服的嗎?不,永遠都不會!也許敵人可以暫時消滅明處的火光,但這場熾熱的火炎所造就的炭火,那些一時被泥土所掩蓋的火苗,永遠都不會止息。他們隻是等待著,等待著一陣合適的風吹過,那些火苗就會重新生長擴散,將那些過去未能燒盡的,那些陳舊腐朽,應當被一掃而光的事物全部清理得一乾二凈!這股風便是波拿巴,而且隻能是波拿巴!”   在大師進行他的演說時,老人隻是站在那裡安靜地盯著他,眼中從未流露出片刻波動。   “您不用擔心我是為了招攬您才說出這麼一番違心,虛假的話來。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些話,這些想法已經在我們的胸膛中根深蒂固,近乎與我等的人格融為了一體,我才會特意前來招攬您。毫無疑問,正是因為波拿巴讓加洛林變得偉大。”   “加洛林不需要波拿巴來讓她變得偉大,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她就叫加洛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老人緩緩地開口道,“我不是波拿巴主義者。”   大師臉上的微笑在一瞬間凝固了,作為大東方會名義上的領導者,他那靈光的腦袋一向能夠處理各種突如其來的變故。但唯有這一次,他連想都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哪怕是眼前的老人突然告訴自己他其實是一位女性,那也比他現在聽到的話要容易接受得多。   “我...您...這是為何...”   “我出生的時候,皇帝已經死了快三十年了。到我加入近衛軍,又是另外三十年的時光。你覺得那時候的近衛軍裡,難道還會有跟著皇帝南征北戰的人依舊存活嗎?那些人,是和我的曾祖父同一時代的鬼魂。真正的近衛軍,自從帝國毀滅之後就已經不復存在了。而我們繼承這個名號,從來就不是為了什麼波拿巴和帝國。隻是為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老的東西,不合理的東西總該腐朽死去,而嶄新的嫩芽,應該在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屍體上茁壯地成長起來。皇帝已經死了,那麼他的禦前衛隊究竟要守護些什麼東西呢?我愛凱撒,我更愛羅馬。”   他不再看臉色僵硬的大師,轉過身,朝著墓地出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但隻是走了幾步,又重新停了下來,側過半張臉。   “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我們的合作依然可以繼續。並且,近衛軍這個名號,你們想要的話就拿去吧,也許比起我這個老東西,你們更加適合這個稱呼。況且,隻有一個人,又怎麼能被稱為‘軍’呢?”   這一次,一直到離開墓園,他都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