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謫仙逐月(1 / 1)

鏡湖畔,垂柳依依,煙波浩渺。一位白衣飄飄、仙風道骨的老者,醉臥在飛來石旁。   他那溝壑縱橫的臉頰,寫滿了歲月的滄桑。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個自詡“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乾人”,名動京師,詩傳天下的李白。   冷風習習,幾能透骨。須發皆白的謫仙,醉眼朦朧,孑然一身,滿腹心事無人可訴。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兩隻白鵝紅掌分波,一尾錦鯉驀然躍出水麵,驚起粼粼波澤。   太白捋著幾綹稀疏的長髯,凝眸望去,不禁展顏一笑。心中暗想對這些飛禽走獸,遊魚肥蟹來講一世安穩,歲月靜好便是如此吧!   看著非我族類遠離紛紛擾擾的萬丈紅塵,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恣意生活,李白在艷羨之餘,倍感“天地之間我獨行”的孤寂落寞。   他思緒遊移,神色漸轉凝肅。曾經仗劍去國,辭親遠遊;曾經酒隱安陸,蹉跎十年;曾經長安三載,賜金放還;曾經避走他鄉,飽經戰亂。過往的點點滴滴,愛恨情仇齊齊湧上心頭。外冷內熱的父親李客、和藹可親的母親月娃、溫柔賢淑的妻子許氏宗氏、天真無邪的子女伯禽平陽頗黎,一家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豪爽不羈的賀知章、風流瀟灑的孟浩然、求仙問道的元旦丘、憂國憂民的杜子美,摯友們把酒言歡,傾蓋相交。   色令智昏的唐玄宗、權勢熏天的高力士、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包藏禍心的安祿山,當權者高高在上,呼來喝去。   一張張或喜或悲,或善或惡,或老或少的麵孔不斷在他腦海中閃過……   當李白怔怔出神,完全沉浸在對如煙往事的回味之際,四周已然黯淡下來。一輪圓月,正高高懸掛在黛色的蒼穹之上。   猛然間,一隻巨手從湖麵破水而出,攫住了他的心臟,緊緊收縮。強烈的壓迫感,令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李白身體微彈,倏然驚醒,這才從那可怕的夢魘中逃脫。   人老了,難免會多愁善感,胡思亂想。李太白淒苦一笑,一邊活動手腳,捶打酸痛的腰窩,一邊循著波光粼粼的湖麵,望向湖心倒映的明月。   驚魂甫定,謫仙發覺嘴唇乾裂,便舉起酒葫蘆,咚咚咚喝了幾口壓驚。辛辣的濁酒滾過嗓子,蔓延到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整個人方好受了許多。   “好酒,好酒——”   李白緩緩吐出胸中的一團濁氣,立刻文思泉湧,詩興大發。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年逾耳順,身姿清臒的大詩人醉眼迷離,吟哦之聲時高時低,支離破碎。他再次舉起酒葫蘆,仰天灌了兩大口,繼續賦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回首起起落落的一生,李白滿是遺憾,心情十分復雜。他忘情山水過,醉臥朝堂過;入贅相府過,顛沛流離過;平步青雲過,避世遁逃過。曾經“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裡”的豪邁氣概,曾經“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遠大抱負,早已被歲月的無情、人生的浮沉磨礪得蕩然無存。他無力改變一切,隻能借酒澆愁,用“天妒英才”,“生不逢時”來自我安慰。   李白遙望星瀚浩渺的夜空,但見明月皎如玉盤,灑下濯濯清輝。愛月成癡的他精神為之一振,頓覺一切阡陌紅塵、迢迢俗世都不再值得縈懷。   謫仙逸興忽起,腳步虛浮,晃晃悠悠來到插入黃土幾許深的龍泉寶劍旁。倏然用力拔出傳家之寶,飛濺起星星泥土。   李白月下舞劍,渾然忘我,時而動若飛龍,殺氣四蕩;時而靜若伏虎,緩若遊雲;時而劍光霍霍,顫出龍吟;時而蹁躚來去,旋出劍花。   幽幽月華傾瀉在謫仙垂垂老矣的身上,襯得他人如孤鴻,越發單薄瘦弱。大概是歲月不饒人,又或是酒勁發作的緣故,李白一套劍法尚未舞完,便已氣喘如牛,體力不支。   歲月催人老,不服都不行。李白劍指秋月,徒生秋殤,一氣之下將龍泉寶劍擲入湖中。   都說人老不以筋骨為能,自己現在連劍都耍不動,看來行將就木,真成沒用的廢物了。兩行珠淚從他混濁的老眼裡滾落,這是孤傲的淚水,倔強的淚水,心酸的淚水,絕望的淚水。   子夜時分,涼風乍起,一葉孤舟若水上浮萍,載著李白悠悠然向湖心劃去。盈盈月光下,湖水如鏡,四野無聲,謫仙閑適地斜倚舟舷,萬千思緒又一次紛至遝來。   回顧自己並不怎麼華美、傳奇的一生,李白百感交集,內心苦悶。   他自詡胸懷天下,有曠世之才,隻可惜時運不濟,明珠蒙塵。除了留下千百詩篇,交得數位摯友,在仕途上毫無成就,活得何其憋屈。   晚年的玄宗好大喜功,耽於聲色,一心希求長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朝廷上下溜須拍馬,享樂成風,全都躺在歷史的功勞簿上。自己雖有幸奉召入宮,淩雲壯誌卻未得施展。皇帝老兒有眼無珠,不委以重任,隻不過希望自己安生做個歌功頌德的禦用文人。   他李白空有一腔抱負,卻無法匡扶社稷,澄清宇內。到頭來茍活於亂世,落拓潦倒至此,真乃時也,命也,運也!   閱盡人世的滄桑,受盡紅塵的悲歡,李白獨自咀嚼生命中所有的落寞和哀傷,整個人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籠罩。   猝然,一聲寒鴉的尖嘯把他從恍惚中驚醒。環顧四周,湖麵上清風搖曳,黑黢黢地泛著著一層瘮人的微光。   李白把酒問天,將酒葫蘆裡殘存的濁酒一飲而盡。隨即“咕咚”一聲,拋入深不可測、晦澀難窺的鏡湖。   他仰天長笑,聲震四野,引來遠處草叢中陣陣蛙聲與蛩鳴。仿佛這般放浪形骸,鬧出動靜,就能掃除一世陰霾,消盡心中萬古愁。   月至中天,李白緩緩起身,伸手摘月,似乎一輪皓月觸手可及。他愴然涕下,朗聲悲號:“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一首《臨路歌》誦畢,他臉色由悲轉喜,流露出一種壯士赴死的決然與平靜。   浮雲遮蔽皓月,星光陡變黯淡。遽然,湖麵上傳來噗通落水之聲,漾起圈圈漣漪。   須臾,鏡湖水麵倒映的夜空中,一顆流星極速劃過。   一聲野貓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平地驚雷,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