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夜走(1 / 1)

十步殺一人,   千裡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緊藏身與名。   ——唐.李白.《俠客行》.部分   ——————————————————————————————   夜還不算太深,卻黑的古怪。   芒種節氣將近。正值初夏時分,晝長宵短。   今晚雖說天邊掛月,可在這龐然巨獸般城市的東部邊緣,處處顯著格外幽暗。   一條糟糕的水泥路坑坑窪窪。兩旁路燈忽明忽滅,仔細一看,不亮的倒比亮著的還要多些。   吳樓莊村民陶老三披著件十年前買來的破舊夾克衫,手中拎一袋方才未曾吃完、特意囑咐小店老板娘給自己打包的幾兩豬頭肉,晃晃悠悠地走在零星的路燈下。   還記得自他年輕時候起,這條路上的燈光就是如此慘淡。後來又經過幾次修繕,倒給修得越發昏黯了。   ~~~   方才的酒局比平日裡結束的稍早些。   昨天就張羅著請客的把兄弟劉老二看上去心事重重,很快便醉倒了。   散場時,同桌共飲的一個小哥兒們拍著胸脯,說要開車送三哥回家。   陶老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畢竟,酒後不能開車嘛。   京郊東環邊兒上,幾個留到最後的村子本就相隔不遠。   而那拍胸脯的小兄弟,多半也隻是表個姿態。主要還是想提醒一下大家——他剛剛買了輛新車。   些許路程不值得叫出租,走幾步權當作消食了。   直行三五裡,拐過前麵那彎,再穿過一座被本地人喚作“老道口”的廢棄鐵道橋洞,然後右轉八九百米,就是老陶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吳樓莊”。   這些年,他親眼目睹巨獸般的城市一步步逼近。而那封存了他所有過往和回憶的小小村落,正即將被它一口吞沒……   當然,這件事情並不可怕。甚至還有點兒值得期待——雖說總是伴隨著紛爭,但拆遷也會給人們帶來財富。   ~~~   年逾五十、一無建樹。可老陶對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卻從無抱怨。   七年前,他終於和打了半輩子的老婆離婚。   三年前,他們的獨生女兒從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學畢業,很快便找了個讓街坊四鄰全都羨慕不已的體麵工作。   村子裡有祖上留給他的一方大院,建起十多間小屋租給“北漂”們,靠著收租金,一年到頭總可以混個衣食無憂。即便和老哥兒幾個日日買醉,還是能結餘一些給他那在市區租房單住、薪水本就不菲的女兒存著作嫁妝。   更何況,整村拆遷已經為期不遠。到時候女兒就能住上屬於自己的樓房了。   然後再過幾年,等他歲數滿了六十,每月還會有上千塊的養老錢。到時候哄著外孫子,安享個晚年自然不成問題……   心中無事酒自淡。老陶今天沒有喝好,總覺得差著那麼點兒。   他瞄了瞄手裡的豬頭肉,到家後剛好可以再獨酌幾杯。昨天中午擰開的那瓶二鍋頭,至少還有一半在瓶子裡存著呢。   ~~~   不知不覺間,一大片樹林出現在道邊。   有風吹過,老陶縮了縮脖子。   雖然很少深入其中,但他對這片叫作“東桃園”的林子並不陌生。土生土長於此,連通了兩個村莊的這條破路,他早已走過不下千次。   “站似一棵鬆,臥似一張弓,不動不搖坐如鐘,走路一陣風……”   又有風吹過,老陶忍不住哼起歌為自己壯膽。   是啊,今晚的夜色實在太黑,黑得讓人一陣陣發慌。   路上也格外清凈。走了半天,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心裡頭不停地犯嘀咕,他便從褲子口袋裡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周一,下午十點零六分——於是又有些釋然。   “禮拜一、買賣稀”嘛。似乎每個星期一,即使在最繁華的街道上,行人也會比平日更少一些。   “閉上眼睛都能跑到家,我還擱這兒瞎琢磨啥呢?如此疑神疑鬼,看來今兒這酒確實沒喝到位……”   老陶暗暗笑話起自己,也不再哼歌,捏緊手中塑料袋,加快了腳步。   現在他隻想早幾分鐘回到自己屋子裡,就著手裡的豬頭肉,喝光昨天剩下的那半瓶白酒,然後再好好睡上一覺。   ~~~   當老陶靠近那座他一個月至少要經過七八回、墻角邊還留有上周四他醉酒後嘔吐痕跡、被人稱做“老道口”的橋洞時,事情開始變得不太正常了。   他聽到一聲嗚咽——仿佛有隻正要被宰掉的羊羔,拚命擠出了一絲壓抑已久的絕望悲鳴……   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老陶相信自己絕不會聽錯——因為他剛好有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兒。   這聲嗚咽太過淒慘,讓他的酒意一下子消散不見!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剛才灌到胃裡的酒液,此時全部化作冷汗,頃刻間便濡濕了後背。   鬼使神差般,老陶緊緊捏住掌心裡的豬頭肉,輕手輕腳地摸向那自己曾無比熟悉,此刻卻變得異常陌生——黑沉沉的橋洞。   ~~~   橋下的照明燈早已壞掉。但在洞口另一側,還有盞昏暗的路燈尚且完好。泛黃的燈光,影影綽綽地照亮著橋洞一角。   地上躺了個應該是位成年男子的“物體”。從他頭部流出的血液,在泥轍和碎石間勾畫出好大一片暗痕。   旁邊還有三個人。   其中那女人,正是剛剛發出嗚咽聲的羔羊。   至於另外兩位,乍看起來也不似人類。昏黃的光映在他們身上,黑影重重,透著種說不出的兇狠和邪惡。   老陶完全看不清他們的麵孔,卻還是被他們臉上翻騰的惡意嚇得魂飛魄散!   其中一個黑影一手揪著女人的頭發,一手捂住她的嘴——他沒料到這女人居然還能夠發出聲音——向老陶所在的方向拖了過來。   ~~~   “又來了個羊牯呢。”拖著女人的黑影說道。   “是啊。”另一個黑影回答。   ~~~   恐懼攫住了躲藏在橋洞旁的老陶!   他剛想要大聲呼救著遠遠逃開,就被黑影們身上那股詭異的血腥味震懾得無法動彈!喉嚨也如同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這麼清醒著陷入噩夢中,他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自從前些年離婚後,老陶的閑暇時間一下子變得多了起來。無聊的時候,在一個小業務員的兜售下,買了個叫作“評書機”的玩意兒。前前後後也聽了十幾部《三俠劍》、《雍正劍俠圖》、《洪武俠客圖》、《白眉大俠》之類內容大同小異的長篇評書。   時運不濟,終於在今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書中所言——“一陣殺氣襲來!”   這種殺人如麻、視人命為草芥的惡徒,難道不是隻在故事中才會出現嗎?   從未有過的荒謬感覺湧上心頭——絕不止是因為太過驚駭,一定還有什麼其它無形的力量,讓他的身體在此時此刻完全無法聽從大腦的驅使!   老陶預感到,他就要死在這兒了……   ~~~   “喂,在乾什麼呢?”一道年輕的聲音劃破鉛塊般陰暗沉重的氛圍。   黑影們驟然回頭!   “對,說的就是你倆。”這聲音繼續響起。   瀕臨窒息的老陶,感覺自己又慢慢活了過來。   一個又高又瘦,穿著件月白色長袖T恤的寸發青年,出現在鐵道橋洞入口處。橙黃的光投射到他背後,勾勒出淡淡金邊。   沒有人應答。   白T恤的年輕人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就這麼波瀾不驚地,迤迤然走了過來。   見他依然可以自如行動,拖著女人的黑影似乎有些驚訝。迫出一聲低吼:“老四,趕緊去乾了他!”   另一條黑影彈步上前,手中亮出一根三尺長短、粗如兒臂的鐵棍——發力橫掃白衣青年頭部!   這一進一擊,動如行雲流水,勢若奔雷追電!   黑影們似乎看到了目標腦漿飛迸的模樣………   可惜此幕並未發生!   對方隨之向前斜斜跨出一步——   仿佛兩人不經意的擦肩而過,卻剛好讓這兇狠的一棍完全落空。   身形交錯時,他的右手自褲子口袋裡輕巧地拔出——   暗光一閃——持棍男人從後頸到咽喉被完全洞穿——動脈血向前激烈地噴出………   年輕人迅速收回指掌,未染上一絲血跡。   鐵棍墜地,碰撞出清脆的聲音。沒有機會慘呼,此人的生機霎時便被徹底斷絕。   ~~~   餘下那黑影發出一聲野獸般嘶吼。   如同扔掉一小袋垃圾,他將手中女人淩空拋飛丈許,直挺挺地撞在橋洞側方的水泥壁上。   女人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讓暗處的老陶揪心她是否還活著。   見此情景,白衣年輕人似乎被激怒了。他口中咒罵一句,向著黑影大步走來。   黑影動若脫兔,右手一縮,一根稍稍短小些的鐵棍便出現在他掌中。   還是魚躍向前,一棍打頭,卻比剛才的同黨更快幾分!   白衣青年依舊漫步而行。   ——鐵棍就要撩動其發梢那一剎,他鬼魅般地出現在黑影的右後方——   恍惚間,整個人如同一朵柳絮,隨著對手這猛烈一擊帶起的急風,悄然飄落無蹤……   暗光又一閃——黑影陡然停住所有動作!隨即一頭向地麵栽去!   ~~~   同樣沒有任何慘叫聲發出。   躲在暗處的老陶莫名地感到遍體輕鬆起來——好像有個透明罩子從他身上被人一下子拿開;又好似有人將他從“鬼壓身”的夢魘中大力搖醒。   從地麵上流淌著的血量可以判斷,第二個歹徒的喉嚨被豁開得也很徹底。   ~~~   年輕人蹲下身,在倒地兇徒的衣服上擦拭著手中的東西。   那應該是把匕首吧?   微弱的燈光下,老陶一直沒辦法看清這救星的麵容。隻覺得在黑暗中,有一對眼睛亮得出奇。   擦乾凈手中兵器,躲開地麵上的血跡,年輕人快步走到一開始就遭了害的成年男子身旁。   他蹲下身,伸出食中兩指,將指背飛快地往那男子頸部一貼,然後無奈地搖搖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血流得到處都是…………   邁著舞蹈般輕盈靈活的步伐,白衣青年又走到顛撲於水泥壁間的女人身邊,用同樣手法觸碰了一下她的脖頸。   直到這時候,老陶才注意到地上的女人穿著件淡紅色裙子,露出的兩條腿,即便在黑暗中也顯得白白生生。   年輕人站起身,朝這一側走來。   老陶依然無法看清他的樣貌,但能察覺到,此人身量很高,還有些瘦削……   眼見對方靠近,老陶慌忙低下頭,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就要被滅口了!亂糟糟的腦海裡最後隻剩下一個想法——相比之下,脖子被人一下子切斷,總比腦袋被人打成個爛西瓜更好受點兒吧……   這一切當然沒有發生。   不徐不疾地從老陶身旁跨過,年輕人開了口。   “先打急救電話再報警,那個女人還活著。我肚子餓了,要去吃東西。就煩勞您多等一下罷。”   非常標準的普通話,聽不出方言口音,也不帶絲毫京腔。   老陶喉嚨抽動了一下,慌忙扔掉那袋不知為何仍然攥在自己掌心的豬頭肉,胡亂地在身上翻找起來。   他終於掏出手機。   抬頭時,才發現那白T恤、高個子的年輕人早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如同擺脫掉一場過分真實的噩夢,老陶長長出了口氣。心裡頭閃過的第一個念想居然是——再跟劉老二他們幾個聚一塊兒喝酒,今晚這事兒足夠他吹倆仨月的啦!   夜更深了,星光卻漸漸變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