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矗立在宿舍樓北麵的老式音響,發出尖銳的獰笑之後,王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枕頭,向床北邊的窗戶扔了過去。 “咚,咕嚕嚕嚕~” 一個約巴掌大小的水杯,在空中轉了幾圈後,和枕頭撞了個滿懷。用紫葵種子填充的枕頭厚重敦實,毫不動搖地向前飛去,而杯子則被打落在地板上,發出了一聲巨響,驚得一隻黑貓從床下彈射而出。 “嗚!嗚嗚嗚嗚嗚~” 睡在王白對側的女孩,被枕頭悶頭砸到,像一隻長了頭發的枕頭妖怪般,在床上蛄蛹著。 “姑奶奶,這棟樓的玻璃都快被我拆完了!再砸玻璃,咱這就成敞篷的了!”王白一邊從床上起來,一邊喊到:“起床上工了!” 床上的女孩倦得厲害,連腦袋上的枕頭都顧不得管,被子一蒙,然後半夢半醒地呢喃了一句:“等~等天亮再起…”。 “每天都這麼說,沒一次見你起床,鶴雨,快點起來了!” ………… 窗外尖銳的鳴嘯聲慢慢消失,原本漆黑的夜像霧一般褪去,一顆銀燦燦的“太陽”在天空中亮起,給大地打上了一層冷白的光。高樓與煙囪交錯編織的天際線上,看不到一點活力,隻有一根低矮短粗的小煙囪,不時地噴射出一些黃色的火光。 橫平豎直的街道上,以那根煙囪為中心,三三兩兩的黑色人群從街邊的小樓中走出,將一股懶散的氛圍從聚集地中蔓延開來。王白與鶴雨兩人,也已經從一棟的五層小樓中走出,上了街道,向廠區走去。 比起周遭的其他人,他們兩像是長在高原上的盆地,明顯矮了一截,一臉孩子樣。雖然和周圍人一樣穿著一件黝黑的連體工裝服,但卻不合身的厲害,殘留在衣物麵料上的礦物質,取代了肩膀的重任,在腰帶處把衣服鼓鼓囊囊得撐起,好像是兩顆長了腳的洋蔥,惹人發笑。 按理說,標碼尺寸的衣物很難把人打扮成這樣滑稽的樣子,但像王白這樣的童工在工人中有個專門的外號,叫做“地鼠”。在有些地質條件奇特的地方,開不了大的礦洞,就讓他們這些“小地鼠”鉆進去采礦。英明的呂老板自然不會為這些地鼠們準備額外的工裝,一個個滑稽的小洋蔥就這樣誕生了。 他們住的小樓距離廠區需要步行20分鐘之久,在這本就不大的聚集地裡,算的上是最偏遠的住處,因而隻住了他們一戶人。這也是為什麼王白在晝鈴剛響時,就急不可耐地叫鶴雨起床的原因。不過比起生活的不便,獨居在這裡,對於兩個亡命之徒來說,更合心意。 不一會,廠區大門口就已經聚集起了許多等待開門的工人,王白與鶴雨二人也跟著排起隊來。 這群工人唯一的共同點隻有一樣,那就是沒有一個人身上帶有植入式計算機、機械義體等電子元件,這類星際時代的標誌性的工具,對於這群處於奴隸主與資本主義雙重壓迫之下的工人來說,還是太過奢侈了。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母星過著衣不覆體、食不果腹的生活,然後在人口販子的忽悠下,登上飛船,成為了工廠主半奴隸、半工人性質的勞動力,從廠區中掙錢、又把錢花在聚集地,工人們說這叫“黑星賺錢,黑星花,一分別想帶回家”。 還有一部分人,多半是店鋪掌櫃或者礦上的乾部,有被聯邦軍打散的星盜、有被流放外星的政治犯、有殺人越貨的匪徒,下至逼良為娼的皮條客,上至全軍覆沒的敗軍之將,可謂是一窩蛇鼠,各有神通。 而這些人的老板,人稱“煙驢”,總是叼著一桿大煙槍,每天開動員大會時,隻能聽見高塔上方時不時響起一陣咳嗽聲,但他的真麵目,卻總是遮掩在那片永遠散不開的煙霧裡。至於他“煙驢”的外號,到底是因為他愛抽煙,還是諷刺他像歷史上的惡毒宦官,這個問題沒人會回答你,當麵時,人們一般叫他呂老板。 這不,隨著陣陣煙霧從廠區中心廣場的高塔上升起,大門隨之打開,一道光幕也在廠區門前立起,工人們越過光幕走入廣場,每隊分為兩列站好。在各隊隊長的呼喊打罵聲中,6000多號工人逐漸排成一個方隊,前麵一排是整齊站好的各隊隊長,隊尾則是參差不齊、臃腫滑稽的洋蔥頭們。 “大家,早上好!” 煙驢的聲音從高塔上響了起來。永不熄滅的煙槍撕裂了他的聲帶,低沉沙啞的嗓音在老式擴音器的乾擾下顯得顆粒感十足,聽起來像是鍋爐燒過的礦渣,在他的喉嚨裡震動。 “呂老板好!”下方的工人方陣喊道。 “八千八百八十八!” “我們一定發發發!” “一人一把大鐵錘!” “誰不乾活誰吃虧!” “大家發財!” “老板發財!” “好!開工!” “嘟~~~” 高塔上的喇叭響起了一整長鳴,各隊的隊長像是還沒從剛才那場粗暴的動員大會中脫離出來,一個個扯著嗓子向隊員們大喊。 而在王白的隊伍前,一個圓鼓鼓的鹵蛋腦袋,把前麵的高大工人做了安排,便來到隊尾,準備帶著三個小地鼠下礦。 “靖成隊長,今天下哪個礦?”說話的人叫做周飛,是一個頭戴圓形護目鏡的少年,滿頭的碎發間,露著一雙狡黠的眼睛。 “原來的洞先不要去了,今天開個新洞。”靖成隊長的光頭油得發亮,鼓起的青筋像藤蔓一樣在他頭上散亂地爬行,黝黑的皮膚上一圈口字型的小胡子圍繞在他的嘴邊,身材看起來有些圓潤,卻不是那種軟綿綿的虛胖,給人敦實厚重的感覺。一邊說,一邊帶著眾人往三區的一處礦洞走去。 鶴雨站在一旁,不知從哪裡揀來的三個石子上下飛騰,被她拋來拋去。王白戳了戳鶴雨,提醒她把石頭放下,趕緊跟了上去。 “隊長,上次那個咱們還沒挖完呢,怎麼就換新了?”王白幾步越到周飛身前,向隊長問道。 “你管那麼多乾嘛?隊長說啥,你聽著就好了。問那麼多?”周飛的聲音中透著幾分急切,兩步並上前去,擠到靖成隊長的另一側,說到“隊長,您說是吧?” “小兔崽子,再多問一句,拔了你們兩個的舌頭。”惡狠狠的聲音從身邊傳來,讓王白和周飛兩個人都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靖成隊長身穿著同樣的深藍色工裝,頭戴紅色安全帽,與身邊帶黑色安全帽的普通工人區分開來。棕黑色的牛皮腰帶上掛著三樣東西:對講機,ID卡與一把早已掉光了膠皮,被磨得黝黑發亮的迷你手鉗。如果用來拔釘子,這把袖珍手鉗對於他那寬大的手掌來說顯然是不合格的,但要是伸進一個人的嘴裡,尋找一條柔軟滑溜的舌頭,那簡直是恰到好處。 靖成隊長最愛的處罰手段就是用他的迷你手鉗把一個人的舌頭死死地夾住,再用鐵絲將握把纏緊,讓手鉗在受罰者地臉上晃蕩一整天,且不允許以任何方式托舉它。上一個被吊舌頭的人,逃離礦難時不幸被猴車卡住。手鉗以一種極其怪異的方式卡在座椅縫隙中,像是榫卯結構一般牢不可破。沒人有餘力去拉他一把,是被猴車拖拽上千米後慘遭開膛破肚,還是放棄一條像惡鬼般延長至下顎的舌頭,看似重大的抉擇在求生的意誌之下,隻需要一瞬間就能做出。 王白至今還能記起,兩個月前他在礦洞外看到的場景。藍白色的“太陽”在礦洞口打出一條硬朗結實的光影分界線,他先是看見了一雙無力垂下的腿,再然後是座椅下一把染滿了血的手鉗與半截舌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最後是滾動流淌的暗紅色河流和夾雜其中的黑色顆粒。王白第一次知道,原來死人的雙手能抓得那麼緊,連光頭靖那對粗壯結實的大手,都得青筋暴起才能把它從猴車的吊桿上拽下。靖成隊長因此被罰了一個月的工錢,也很久沒再用過那把手鉗,但隻要它還掛在光頭靖的腰帶上,就沒有人會懷疑他對舌頭的威脅。 想到這,王白的腳步慢上了幾分,落在了後麵,低聲呢喃了一句:“他選的是對的。” “不,他錯了,大錯特錯。”原本就落在隊伍後方的鶴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對他輕聲說到:“在他身上啃食血肉的人已經夠多了,不是嗎?” 王白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鶴雨。雖然早已習慣了這個女孩時而瘋癲、時而乖順、時而冷靜的精神狀態,但每當聽到她說出這種話時,還是會感到汗毛乍起,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自己的心房中炸裂出來一般。 大約走了半個小時左右,一行人在第4202號礦洞洞口停下了腳步,靖成隊長先是走到洞口左側,對一個約有大拇指高的老鼠雕塑拜了一拜,然後取下掛在腰間的ID卡往上麵一刷,洞門便滴的一聲彈開。往礦洞裡走上幾步,便能感受到有股陰冷的風不斷地吹出,一盞暗黃色的吊燈下,一架又一架的猴車從黑暗中鍍上金光,又淹沒在黑暗之中。三個滑稽可笑的小蘿卜頭,與一個有些兇神惡煞的光頭大漢依次坐上猴車,四道白色的頭燈在黑暗中點燃四道閃電,又在盡頭的一處拐角漸漸消失。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