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穿過窗簾間的縫隙投進來，現在正是安全港的夏季，陽光卻沒有想象中那麼猛烈，暴雨比往年來得都要頻繁，天空又陰下來了，窗外是另一棟灰白色的公寓樓，有白鴿在一戶人家的陽臺上起落，像在尋找著避雨的地方。 　　宇承誌躺在醫療床上，裸露的胸口上貼著電極，身旁的體征監測器傳來他的心跳聲。 　　這是一間手術室一樣的房間，內部布置得十分雜亂，櫥櫃隨意地靠墻擺放，裡麵淩亂地放滿了各種醫療器具，僅有的燈光是頭頂的手術燈，將宇承誌圈在了病床上，康維雅站在床邊，視線在監測器和手中的平板上來回切換，手指時不時劃動屏幕，有數據投影在她的方框眼鏡上，那些數據隨著她的手指劃動急促上升。 　　康維雅已經快40歲了，臉上卻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微卷的發絲搭在肩上，眼神專注而深邃，身上套著白袍時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實驗室做研究員的時候，那個時候盡管終日埋頭研究，但仍然風姿綽約，惹人注目。 　　“整體體征沒什麼問題，金屬轉化劑對你身體的影響還不嚴重，”康維雅一邊拔掉宇承誌身上的電極一邊說，“恭喜你，活著回來了。” 　　“也許正是多虧了這個藥劑我才能活著回來。”宇承誌低聲沉吟，他緩緩坐起身，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肩，那裡有一塊嵌入體內的金屬碎片，這是金屬轉化劑帶來的副作用，金屬元素正在替代他的肉體組織，隻是現在還不明顯。 　　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堅硬的觸感，宇承誌不得不發出更多的思考，這麼多年下來，藥劑對他身體的改變已經十分明顯，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常人更加堅韌，這僅僅是骨骼上的強化，但今後還會變成什麼樣他不清楚，目前皮膚上已經出現了一點點征兆。 　　最終他會變成什麼？會跟那些智械一樣，全身由金屬組成但擁有像人工智能一樣的意識嗎？ 　　宇承誌垂下頭，幽幽地發問：“艾菈……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康維雅先是一怔，像有毒蛇張嘴向她撲來，令她產生短暫地惶恐，她抬起頭凝視著宇承誌，在這沉默的片刻裡她回顧起自己與眼前這個男孩相處的時光，這個男孩的背後永遠有個年紀更小的女孩拽著他的衣角，而男孩則站在前方阻擋一切，他的眼神永遠堅毅。 　　她反復地打量著他，想他那備受金屬化侵蝕的身軀，在看到他堅定的眼神後最終確認了這句話不是出於對方的臨時起意。 　　“看來該換一副眼鏡了。”康維雅摘掉眼鏡說，她用有些汙漬的衣角擦拭了幾下鏡片，然後塞進了胸口的口袋裡，她盡力不去看宇承誌眼睛，好像那裡有不好的記憶會追上她，她努力地不去回憶。 　　康維雅沒有立刻給宇承誌答復，隻是緩緩褪去白袍，又回到了她原本不修邊幅的模樣，頭發隨意地散開，上半身穿著單薄的黑色背心，下半身是洗得掉色的牛仔褲，她從墻角找了張椅子挪過來，把白袍掛在椅背上，自己懶懶地坐了上去。 　　她輕聲呼氣，嘆息的聲音將兩人都帶進了回憶裡，“危機爆發那天，宇教授像瘋了一樣把你們兩兄妹遞到我手上，要我帶你們到安全的地方，要我好好照顧你們，就好像確信我能做到一樣將你們托付給我。可你們當時真是……難以想象的糟糕，一個成天哇哇大哭怎麼都哄不好，一個像木頭一樣問半天才回一句話，你能了解我當時的心情嗎？我覺得我才是要瘋了的那一個。” 　　“我從未帶過孩子，也沒想過要孩子，我這麼多年把精力都放在了人工智能的研究上，你知道我照顧得最多的是什麼嗎？是機器人！我在訓練它們的學習能力和判斷能力，如果它們哪裡出現了問題隻要對它們的底層代碼進行修正就好了。可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沒法修正的問題，令我很苦惱。” 　　“沒想到我當時那麼糟糕，”宇承誌笑了笑說，“小時候我居然是個愛哭鬼嗎？” 　　“就算這樣我還是帶著你們在戰爭中四處逃竄，奔波了很久才找到這個城市，我們在這裡安定了下來，在戰爭停歇之後本想送你們到戰後兒童收養所，可我最後卻沒那麼做，我把你們送去學習，將你們拉扯長大，你們也如願地長大了，甚至自己開了店鋪，走出了這個家，那個時候我想著，天吶！終於可以休息了，可是時間一長總覺得心裡好像少了些什麼，我這是變成空巢老人了麼？” 　　“嗬嗬，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我在收養所裡抱著你的大腿哭著說你不要走，現在想想這件事我做得很正確。”宇承誌說。 　　康維雅微微點頭，說：“你一直都是隻要一口咬定的事情，怎麼勸都不鬆口的家夥。好吧好吧，我也確實該跟你說一說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當時任職於晟智實驗室，是你父親的實驗室研究員之一，當時的我們致力於人工智能研究，創造出一種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是我們的目標。 　　這在當時是一件堪比實現人造太陽一樣艱巨的目標，但整個實驗室的研究員都對此充滿憧憬，我們都盡心盡力地投入到研究當中。在最初的研究階段我們發現人類擁有一種特殊的時光回溯能力，那就是回憶，人類是一種十分忠誠於記憶的生物，記憶中存儲的圖形、情緒、數字等信息都在影響我們的觀察和判斷，以此為基礎我們開始了腦電波的研究，並成功地實現了記憶的提取和播放，有了這項工具相當於造好了人工智能的元意識。 　　接下來我們將其應用在了人工智能上，以一段記憶為源頭揭開了人工智能的成長之路，就像人類兒童第一次意識蘇醒一樣，之後這段記憶會反饋到自身的觀察中，並在我們的引導下不斷豐富自己的記憶世界，而最終的結果也證明了我們研究方向是正確的，擁有完整意識的人工智能誕生了，那就是‘回聲’係統。” 　　宇承誌盯著康維雅的眼睛，那副篤定的眼神告訴他這個信息千真萬確，在他的身體隨時間改造多年，在他經歷過生死瞬間後，他似乎要觸及到了這場人類危機的源頭。 　　“以這種方式成長的人工智能怎麼保證不具有危害性呢？”宇承誌突然說，“不過從結果來看你們似乎沒有做到這樣的保證。” 　　“成長的結果是什麼，關鍵往往不在於命令，而在於引導，‘回聲’係統賦予了她極強的學習能力，我們引領她走向正確的道路，隻是……”康維雅忽然頓了一下，“隻是我們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 　　“那是什麼？”宇承誌好奇地問，但康維雅似乎不太想繼續談起。 　　“你想象中的人工智能是什麼樣的呢？服從、可靠、有問必答？不，那並不是我們研究的終點，我們所設想的人工智能應該更類人化，它不是個隻會做問答遊戲的機器，而應該是脫胎於人類影子的生命，有自己的思考和選擇。 　　在宇教授看來，僅僅是創造出人工智能是遠遠不夠的，在已經備受矚目的時期他看上了另一家實驗室的傑作，一種能夠自我復製、分裂、補充的活體金屬，這是原本被創造出來用作製造納米級電子元件的，但他要利用這個給予人工智能類似於人體的身軀，我們和那個實驗室達成了合作，理所當然地也實現了我們的想法，我們給她起名為艾菈……” 　　“那是偉大的一刻，人類像神明一般創造出了生命，但後來的結果你也知道了，也許創造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確實是偉大的傑作……”宇承誌感慨地說，“可你把這些事情全都隱瞞起來了，就連與你最親近的我們都不知道。” 　　“這是必要的。”康維雅搖搖頭說，“我是那場實驗最後存活下來的人，我害怕這些消息一旦傳播出去，人們口誅筆伐的聲音會將我淹沒，仇恨的怒火會將我燒燼，我總該讓我的後半生過得安樂一點，把這些秘密藏起來任其腐爛就好。” 　　“其實人類還是幸運的，艾菈利用強大的分裂能力創造出了大量的一代、二代智械，卻又沒有給予他們強大的智慧，說明‘回聲’係統沒有完整地遺傳下去，艾拉隻是像一個蟻後一樣不斷地繁殖兵蟻，並發配它們去征戰。” 　　“好了，告訴你的就這些吧，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這麼一看，我們兩個現在就正做著一種時光回溯的事情。”宇承誌笑笑說。 　　“回憶是人類為了穿越回過去做出的最大努力，可我不喜歡回憶。”康維雅站起身打開房門說，“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 　　“誒？你要親自下廚嗎？”宇承誌有點擔憂，想起了不好的回憶，“不如到外麵去吃吧。” 　　“我怎麼可能親自下廚啊，我是想念你的廚藝了！” 　　“那就好那就好，交給我來吧。”宇承誌瞬間來了精神，趕緊蹦下醫療床，隨同康維雅走出房門。 　　房間外的客廳難得的整潔乾凈，宇小悅在客廳中忙忙碌碌，康維雅給宇承誌做身體檢查的時候，她就一直在客廳內乾著家務，康維雅對這些事情從不上心，屋內雜亂的情況真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要帶著那些秘密在後半生的時光裡腐壞掉，隻有在宇承誌他們來一趟幫忙打掃一遍才會好一些。 　　之後，康維雅和宇承誌兩兄妹一起在家裡吃了一頓飯，宇承誌他們又呆上一個多小時候後準備離開了。 　　“不再多住幾天麼？”康維雅懶散地問，兩手卻在宇小悅柔軟的臉上揉來搓去。 　　“不了，我們等下還要去趟別的地方。”宇承誌說。 　　“我會寂寞的。” 　　宇承誌笑了笑，他知道這是維雅阿姨隨口一說的玩笑話，找書苑wwｗ.zhaoｓｈuyuaｎ.cｏm 但他還是真心實意跟她道別，“放心吧，我們會經常來看望你的。” 　　“再見，路上小心。”康維雅沒有多看他們一眼，隻是擺擺手道別。 　　走在遠離康維雅家的路上，兩側公寓樓從身旁緩緩退去，天空是灰白色的，像映照著宇承誌心中的不安。 　　他對康維雅隱瞞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軍團對外行動中遇到的第三代智械，那種極具智慧和破壞力的個體完全超越了戰爭期間誕生的智械。 　　艾拉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維雅阿姨恐怕不願去提及，她一直想將所有秘密埋葬在時間的角落裡，然後平靜地過自己的後半生，這樣看來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 　　宇承誌忽然想到一個奇怪的事情，他問身旁的妹妹：“小悅……你還記得父親是怎麼把我們交付給維雅阿姨的嗎？”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念頭，戰爭爆發初期的時候他和宇小悅年紀都還小，很多記憶都是模糊的，唯一清楚的記憶是父親將金屬轉化劑注射進他的身體裡，之後的事情卻沒什麼印象了，像被時間沖淡色的照片，所有的場景都模糊了。 　　“不記得了。”宇小悅搖搖頭。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們兩個都不太記得那時候的事情了，隻知道後來顛沛流離，好不容易才在這個安全港中安定下來，不過也不是什麼需要多想的事情，本來就是個突然冒出來的奇怪想法。 　　接下來他們要去一趟槽灣區，去那個地方做個交易，用宇小悅的話說叫作進貨，她需要給店裡補充一些當下流行的記憶影像，宇承誌作為陪同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