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來路已渺,回首成空(1 / 1)

清晨的陽光照在琉璃廠大街的石板路上來往的人流中,天還蒙蒙亮的時候這一帶的商戶就起床把雪掃了個乾乾凈凈,就為了讓來往的顧客有個更好的體驗。   從街麵兒上望過去,這裡的招牌那是一個比一個古色古香,槐蔭山房、茹古齋、古藝齋、瑞成齋、萃文閣……幾乎每一家都能說道出幾十年上百年的歷史來,不是舊書店紙墨店就是古玩鋪子,但要說真東西有幾何,那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兒。   這條街上有名有姓的老牌子太多了,但各處巷子胡同裡也分布著各式各樣的小店,或許知名度沒有大街上那幾個高,但要說貨品還真不一定能差到哪兒去。   但再怎麼說這也該是個傳承傳統文化的地方,除了被騙來參觀的外國遊客之外一水的穿著傳統文人服飾的中國生意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撥人,一撥賺錢的,一撥花錢的,除了某個穿著仿式棉袍的老頭兒。   這老頭兒手裡盤著一對兒鐵蛋子,站在早點鋪子前等著油條和豆汁,路過的居民們都親切地叫他老林或者林老板,這老頭也操著一口河楠味的普通話予以回應,聽上去跟個在北京住了幾十年快混成老北京的河楠人一樣。   如果不是這老頭擁有一對鐵灰色的眼珠和極富有雅利安人種特性的骨相,過路人多半就相信他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了。   老林,全名林鳳隆,在琉璃廠的胡同深處開著一家名叫鳳隆堂的小店,跟他有些來往的人都知道他是被河楠人養大的德國孤兒,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普通話和河楠話,就是不會說德語,大概是生意上基本用不到的緣故。做生意的人都講究實用,一年到頭能碰到幾個操著德語來問你這筆賣多少錢的傻老冒?   轉眼也是幾十年過去,這條街上已經沒有不知道老林的,他頂著一張歐洲人的臉表現得完全就是北京胡同裡的街坊大爺,說起京城的門道來比不少祖籍在此的本地人都熟絡。   吃完早飯後,老林遛彎一般的踱著步子慢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小鋪子裡,這裡的客人很少,紙糊的老窗讓散射進來的陽光多出了幾分朦朧的氣息,細小的灰塵在大大小小的條桌和木箱上翻滾懸浮,在氤氳的薄光中勾勒出各樣擺件的仿古紋線,彷佛它們才是這家小店的主人。   老林停下了腳步,眼睛微微瞇起。   正對著店門的屏風背後掛著一副水墨風的山水畫,風格極為古老不羈,卻沒有落款,沒點眼力見的人根本看不出這畫的珍貴來,現在卻有人駐足在這幅畫前,安靜地觀賞那寫意的潑墨山水,好似根本沒有意識到他是在老板不在時私自闖進來的不速之客。   “有什麼喜歡的嗎?”老林換上了一副經過千錘百煉的所謂和藹的笑容,出聲提醒,“我這裡有擺件,線裝書和上好的紙墨,都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這幅畫不錯。”   賞畫的人回過頭來,語氣溫和地評價著,顯然他在老林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他,一點也沒有驚訝於突然響起的聲音。這人留著一頭乾練的黑色短發,穿著暖和考究的呢子大衣,眉眼透著溫和勻稱,像是哪個富家的少爺跑了出來。這樣的人一般都不會吝於花費,讓老林眼睛都是一亮。   老林點點頭,拿出老板的氣度,依然帶著微笑指了指角落裡的老茶桌:“您先喝點茶?上好的普洱,咱們可以慢慢商量,保準讓您拿到想要的物件兒。”   “也好。”對方欣然應允。   兩個人對著坐下,老林熟稔地燒水泡茶,乾硬的茶餅在青瓷茶具裡碰撞了幾下,便於開水的溫度下落敗,茶香在角落裡飄揚開來,像是春天被從盒子裡釋放了出去。最後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送到了對方麵前,從那清亮的顏色和茶香來看,應該是生茶無疑。   來人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贊嘆道:“確實是好茶。”   當然是好茶,這人身上透露著非富即貴的氣質,讓老林不敢怠慢,所用的茶餅也是一級的名茶。要不是特級茶葉太難買了老林暫時沒有存貨,怕是也得用上不可。   在琉璃廠開鋪子的人誰不指望著有個富家子弟讓他們開張吃三年呢?敢在這裡做生意的人,別的不說,眼力都是相當毒的。   老林一臉訕笑:“不知小哥貴姓?”   琉璃廠不少年紀比較大的老板都願意叫年輕的客人小哥,這種稱呼既顯得親近,又給足了對方尊重,還抬高了年輕人的麵子,幾聲稱呼的事情,既不折自己的壽,又能讓生意好做不少。   “免貴,姓陳,東海的陳。鄙人陳煜晗。”來人微笑著說。   老林心中微凜。   東海的陳,而不是耳東陳,這並不是一個病句,而是來者開誠布公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在明白的人眼裡,東海的陳代表的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一個實際上擁有著外人難以想象的龐大資產,在國內數一數二的超級家族。陳家的勢力龐大到難以想象,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和一個普普通通的鋪子老板扯上關係。   “我來這裡是為了向您谘詢一件事,一件對您而言非常之小的事。”陳煜晗依然帶著禮貌的微笑,看上去像是學校體育隊常見的陽光男孩,攜帶著青春特有的朝氣與活力,“弗裡德裡希·馮·隆先生。”   老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平靜地看著對麵的少年,無形的風浪自這個老人的眼底掀起,像是沉澱了百年的時光。   那是他回不去的歲月,見不到的故人,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那些塵封的往事,那個總是喜歡遛彎嗓門不小的老林消失了,留在這裡的隻有弗裡德裡希·馮·隆,他的坐姿變得刻板,腰背挺得筆直,眼角微微向上挑起,一個土生土長的德國人就坐在了陳煜晗的麵前。   這下輪到對麵的少年驚詫了,幾十年的生活下來,那個德國人從沒有從這個老人的身體裡徹底消失,他依然能隨時將兩個身份自由切換,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少年想到了家裡的長輩允許他前來之前對他的叮囑,語氣終於變得鄭重了許多,那是對於一個經歷了太多事情的老者應有的尊重:“您不用緊張,我們無意於擾亂您的生活,這隻是一次有償的交易。”   “叫我老林就行。”聽到有償兩個字後,這個莊重的德國人瞬間摔回了京片兒大爺,靠在椅子上悠閑地拿起茶喝了一口,像是放下了某種更深的顧慮,態度變得隨意起來,“你想知道些什麼?”   “多羅特·升允。”陳煜晗吐出了一個人名,恐怕隻有專精歷史的人才知道的人名。   室內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幾分鐘後,老林才終於開口:“升允……我確實認識他,你們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陳煜晗沒有一絲遲疑:“1910年,你們一起去的關外,那個地方在哪裡?”   1910年,到2008年,已經快是一百年過去了,這是一件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老林在一百年前就已經在中國境內活躍,一百年後,他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鑠。   老林直視著青年的眼睛,瞳孔深處彷佛有一百年來都未曾熄滅的火焰,他的聲音不高,卻充斥著莫名的篤定:“你們找不到那裡的,不用問了。”   他突然想起一百年前,那個驕傲的男人攔在他和升允的麵前,帶著無與倫比的自信,對他們說:“我們會找到的,一定會的!”   但這不是一百年前了,過去的人都已經埋在了黃土裡,過去的地方也已經無路再去。   來路已渺,回首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