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海遊館,世界上最大的水族館之一,坐落於大阪市港區,毗鄰真正的海灣。 舒熠然在國內就聽說過它的大名,不過在之前的旅遊計劃中他倒沒有打算前來這裡,因為水族館這種地方,終究不是適合一個人前來的遊樂場所。 不過現在就沒有這方麵的顧慮了,怪物公主雖然很危險,但隻是用來充當旅伴的話還是很拿的出手的,青春靚麗百依百順,而且體力還不錯,連著走幾個小時也不算問題。 大概一年前舒熠然曾經陪蘇茜和夏彌去過北京的水族館,這種幽藍色的地方好像對女生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尤其是可以互動的海豚表演一類的項目。於是他帶著繪梨衣在昨晚就已經抵達了大阪,好在海遊館的開館時間是早上的十點,他們也不用擔心睡眠不足的問題。 兩人的鼻梁上都架著擋光的墨鏡,站在海遊館門口目光一致地跟著大門裝飾緩緩向上,隨後發出沒見過世麵的贊嘆聲,像是兩頭剛走出森林的熊。 正門藍色的墻上浮雕著活靈活現的魚群,中間是灰色的立板,入口設在它的兩側,立板上兩隻海豚追逐著氣泡向上遊動,從廣場上吹過的風都帶著大阪灣的鹹氣。 進館後首先是隧道型的水門,遊人走在其間就像走進了海底,銀光閃閃的海魚穿梭其間,舒熠然對生物種類了解的不太多,他隻能憑借在海鮮市場練出的眼緣大致認出幾種著名的海魚,像是旗魚或是比目魚。以日本人的性子,水族館裡的絕大多數展覽魚類都是可以吃的,不過觀賞起來也相當不錯。 繪梨衣已經摘掉了墨鏡,幾乎要把臉都貼到玻璃隧道上去,像是初次到此的幼稚小孩,舒熠然也不催她,一步一步跟在後麵,觀察著拇指大的小魚從珊瑚的縫隙中鉆進鉆出,潛在沙裡的偽裝者吐出細而薄的水柱。 舒熠然頗為贊嘆,親眼目睹和在電視上看紀錄片果然是兩個概念,隻隔著一層玻璃才能更加明晰地看出自然生物的美好和生動。舒熠然沒有研究過這裡的攻略,因為他覺得用不上。 帶孩子就要有帶孩子的覺悟,曾經舒熠然聽哪個來家裡做客的長輩分享過帶小孩的經驗,出去玩的時候千萬不要隨著自己的想法劃分遊覽的主次,對小孩子來說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喜歡的點到底是什麼。 那位長輩曾經帶著自家的小孩去遊覽峨眉山,別人都去什麼寺廟或是金頂,但他們一家子在半山找了個小溪和小瀑布玩了一下午的水,反而就是這樣能讓孩子真的玩的盡興。 舒熠然覺得這番話頗有深意,所以他隻決定大概要去的地方,到了後玩什麼怎麼走都由繪梨衣自己做出選擇,不參照攻略,畢竟帶孩子不是遛狗,不能圖著自己開心。 穿過巨大的水門,從裝飾著彩燈和各種海洋生物介紹的中央大廳順著扶梯而上便是“日本森林”,這裡主要展示部分日本近海的水生物,礁石橫疊設計的宛如迷宮,藍綠色的海藻覆蓋其上。 繪梨衣的目光跟隨著那些穿行的魚,撅嘴像是要模仿河豚吐泡泡的動作,路過的人都投來善意的微笑,誰會不喜歡一個帶著點憨氣的可愛小姑娘呢? 這裡有幾個柱子似的展覽箱,裡麵大多是像小醜魚一類五彩斑斕的觀賞魚類,幾個小孩簇擁在柱子前學著魚的樣子擺出鬼臉,玻璃上既照出了小醜魚的怪臉,也映射出了他們的鬼臉,看上去分外有童趣,惹得繪梨衣也在模仿他們的表情,但始終沒那麼古怪。 往下是聞名遐邇的“太平洋”水箱,貫穿海遊館的四到七層,也是整座海遊館裡規模最大的區域。 巨大的鯨鯊猶如黑色的潛艇排開海水,優雅而舒緩的身軀上流動著朦朧的薄光,所到之處魚群都要為之散開,像是臣子夾道歡迎著這片水族館的王,哪怕這位王隻能生活在人類所劃定的牢籠中,成為用來取樂的背景。 繪梨衣的目光在鯨鯊的身上流連了很久,表情專注,直到另一個方向的人潮開始匯聚起來,那是“太平洋”區域不時會出演的戲碼,潛水員和白海豚的互動遊戲,人們隻需要隔著一道玻璃幕墻即可觀看。 “好厲害!”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道。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類似的表演,充滿靈性的白海豚與黑衣的潛水員共舞,從他手裡的圈中靈巧穿過,人與自然和諧的融為一體。隨後她轉過身去,下意識趴在了玻璃上,深紅色的眼睛裡寫滿了期待。 幾隻白海豚瞬間四散而開,像是草原上棲息的麋鹿嗅到了獅子的氣味,連訓練它們的潛水員都驚呆了,這些有靈的深海精靈表現出了莫大的驚恐,任憑他怎麼招呼都不肯遊回來。 在水族館內當然不會突然出現什麼危險的獵食者,它們恐懼的來源顯而易見。 按在玻璃上的小手滑落下去,繪梨衣默默後退幾步,以免繼續驚嚇到那些聰慧的海豚們。極為突兀的,舒熠然覺得自己帶她來到這裡是一件很蠢的事情,他在那張小臉上讀到了有些悲傷的氣息,那些海豚害怕的是繪梨衣體內流淌的龍血,她生來就是不容於這個世界的怪物。 “我們去下一個展區?說實在的,這種表演其實沒什麼可看的……”舒熠然嘗試著建議,繪梨衣輕輕點頭,一直以來的興奮表情終於被她小心地收斂起來。 這個殘酷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但最可悲的是,世界是不會有錯的,任何人想要生存下去隻能自己去適應,絕沒有其他的辦法。 適應不了世界的人命是不會很長的,哪怕是龍王也跳不出這個圈子,要麼以萬民的鮮血為代價徹底改變這個世界,要麼死在無人知曉的葬禮中,在舒熠然看來繪梨衣的結局必然是後者,也隻能是後者。 舒熠然帶著繪梨衣快步離開了“太平洋”展區,接下來的“北極圈”水箱是半封閉的,海豹和北極熊位於不同的水箱裡,遊客們甚至能聞到它們的氣味,聽到它們的聲音。 繪梨衣縮在人群身後,遠遠地看著小海豹從浮冰中探出萌萌的腦袋,神色好奇又寂寥。她對這些從未見過的動物肯定是覺得新奇的,但她又害怕湊上去會嚇到那些小生命。 原本舒熠然一直挺好奇源稚生為什麼不給繪梨衣安排個寵物,那些小家夥在派遣寂寞上再合適不過,總比讓這個女孩一個人像樹一樣在房間裡孤獨生長來的要好,但現在他理解了,這是任誰也解決不了的難題。 光從外表上看繪梨衣是個正值青春的女孩,但對於靈敏一些的動物來說她身上散發的氣息簡直與巨龍無異,如果與她對視,任何生靈都會變得戰戰兢兢,估計就是在夏天她也不會被蚊子所困擾。 這不由得讓舒熠然想起了前兩年在國內很火的小說《盜墓筆記》裡的小哥,小哥的血能夠驅散毒蟲和邪物,而繪梨衣要是放血大概能做到萬靈辟易的地步,到哪裡都如履平地。 但這種強大的血脈同時也是上天對她的詛咒,劇毒的龍血無時無刻不在嘗試著將她徹底吞噬,她隻能生活在全封閉的醫療空間內,人生從此再與幸福無緣。 繼續往前是所謂的互動體驗區“馬爾代夫群島”,這裡有一個很受遊客歡迎的淺池,裡麵遊動著幼體的鰩魚、魟魚和點紋斑竹鯊,遊客們在將雙手消毒後可以按照提示下手摸摸它們的後背和肚皮。繪梨衣看著那些人的手在小鯊魚的背上摸來摸去,眼裡滿滿的都是羨慕。 她不敢上前去撫摸,害怕收獲一樣的失望,繪梨衣憐惜那些小小的生命,但舒熠然其實不那麼在乎除了人之外的生靈。 “把手張開。”舒熠然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說,繪梨衣被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照做,清涼的液體被擠到她的手心中,那是海遊館提供的免洗消毒液。 舒熠然說:“把手洗乾凈,別光看著,想摸就去摸摸,以後不一定還有機會再來了。沒有人來這個海遊館會錯過這裡的,這是絕大多數人此生唯一的親手觸摸鯊魚的機會。” 繪梨衣臉上帶著失落的表情,卻依舊搖了搖頭,她不想再嚇到這些可愛的小家夥了。舒熠然明白她的想法,倒是和日本的社會傳統如出一轍——不要給別人甚至是別的生物添不必要的麻煩。她覺得世界不喜歡她,於是她就讓自己盡量地遠離這個世界,遠離一切可能會被她傷害到的東西。 “還挺乖的,可惜我不是動物保護協會的人,不會在意這些鯊魚的想法。” 舒熠然淡然地說完,在繪梨衣愕然的目光中,他直接拉過她柔軟的手,將消毒液搓成泡沫,仔仔細細地抹過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膚。 女孩的纖手光滑柔嫩,但舒熠然沒有半分旖旎的心思,幾下搓洗完後就這樣抓著她的右手,伸向冰涼的水池,直到女孩的指尖觸摸到了點紋鯊的背鰭,那條小生物的動作一下子就停滯了下來,像是被刀架住了脖子。 “命不長的人,就對自己好一點吧,來了就好好玩,別留下遺憾。”舒熠然就這樣很平靜而殘酷地說出了這句話,他懶得去編什麼理由了,反正繪梨衣自己也清楚她的身體狀況。 繪梨衣聞言沒有什麼多餘的表示,舒熠然收回自己的手,繪梨衣倚靠在水池旁蜻蜓點水般撫摸著過往的鯊魚和鰩魚,顯然也是接受了舒熠然的說辭。這些小魚的靈性比白海豚差遠了,總是在繪梨衣的手觸碰上去的時候才會有片刻的僵直。 有個戴眼鏡的男人對著舒熠然微微舉了個躬:“不好意思,我可以為兩位拍一張照嗎?我是個業餘攝影師,覺得這一幕的構圖真的非常漂亮。” “可以,需要做什麼動作嗎?”舒熠然沒有拒絕,來日本這一趟確實基本上治好了他不善與陌生人交流的癥狀。留張照片也挺好的,就當是紀念這一次膽大妄為的出行。 “這位小姐保持這個姿勢就可以,至於先生你的話,一手撐在水池邊,一手搭在這位小姐的肩膀上可以嗎?”男人拿著索尼的攝像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殷切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有點可靠。 舒熠然按他的話擺好了姿勢,露出了平日裡的淡淡微笑,繪梨衣的注意力還全部放在指尖的小魚們身上,根本不在意身旁的人都在做些什麼。 隨著清脆的快門聲音響起,男人比出了一個大拇指:“非常漂亮!請留下您的地址,我會將洗好的照片給您郵寄過去。” “郵寄就免了,等兩天將電子版發我郵箱裡吧。”舒熠然報出了自己的郵箱號,男人掏出隨身的筆記本認真寫下。 舒熠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同意攝影師的要求,或許隻是想給這趟旅程留下哪怕再淺的一點痕跡。 也許就在不遠的未來,身邊的這個被世界所厭棄的孩子也將如積雪般消融不見,那至少也能留下一縷她曾經來過的影子。被所有人都遺忘的死亡,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深的悲哀,就像從來都沒有來到這個世界過。 冥冥中有熟悉的笑聲響起,介乎嘲諷與自嘲之間,那個以天使為名的女孩彷佛用盡了一切的力量,將難以描述的情緒融合在了這虛無的大笑中,無比漫長的時光像是酒一樣在笑聲中發酵,糅合著傾世的孤獨和悲觀,幾乎讓人的心湖都覆蓋上淺淺的寒霜。 “或許是不知夢的緣故,流離之人追逐幻影。”笑聲結束後舒熠然聽見這樣的詩句,他轉頭看向四周,赫萊爾的身影並沒有出現。但他知道這就是赫萊爾念出的詩句,透著漫長而涼薄的嘲諷。 舒熠然覺得這句詩確實很好,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追逐幻影的可憐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