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桓熙哭棺(1 / 1)

自衣冠南渡以來,荊州治所屢屢變更。   王敦治武昌(今湖北鄂州);陶侃前治沔陽,後治武昌;王廩治江陵;庾亮治武昌;庾翼由武昌遷往襄陽,後還於夏口。   因此,哪怕早在西晉時期,就分揚州之豫章、鄱陽、廬陵、臨川、南康、建安、晉安,以及荊州之武昌、桂陽、安成,合計十郡,設立江州,但武昌等地,依舊長期被荊州刺史把持,並以之作為治所。   夏口,征西將軍府,朝廷關於荊州刺史一職的任命,已經送達,得知將是桓溫接替自己,臥病已久的庾翼倍感失望。   他明白,庾家的權勢,基本也到頭了。   庾翼是晉明帝皇後庾文君之弟,是晉成帝、晉康帝的舅父,但到了當今天子司馬聃,關係就有些遠了。   太後褚蒜子有自己的娘家,而司馬聃也有自己的母族,相比於庾家,褚氏才是母子二人更能信賴的親人。   但庾翼也明白,相較於其次子庾爰之,桓溫明顯是更適合鎮守荊州之人。   病房中擠滿了人,庾爰之忿忿不平道:   “庾家世代鎮守西藩,朝廷理應順應人情,準父親之請,如今卻派桓溫前來接管,屬實欺人太甚,父親,這詔書不能接呀!”   庾家眾人也紛紛七嘴八舌的說道:   “沒錯!此亂命也!荊州不能奉詔!”   “朝廷以為我們庾家軟弱可欺,哼!王敦、蘇峻能做的事,莫非我們就做不得!”   “都是那何充弄權,蠱惑幼主,我等應當舉兵東出,清君側!”   病床上的庾翼冷冷注視著眾人,直到他們都閉上嘴了,庾翼才強撐精神,問道:   “王敦、蘇峻是何下場?”   眾人默不作聲。   王敦叛亂,病死軍中,妻妾、兒女遭受牽連,蘇峻兵敗被殺,遭斬首分割,屍骨無存。   庾翼閉上了眼,腦海中回憶起當初他與桓溫相約一同匡扶天下的誓言,他滿含痛苦地說道:   “我與桓溫相交十餘年,此人才智,遠勝於我,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如今桓溫奉旨前來接管荊州,若是抗命不遵,必有滅族之禍。   “世上沒有長久的權勢,自明帝以來,庾家顯赫,已歷四朝,是時候該結束了。   “才不配位,反受其累,為我操辦葬禮之後,你們就不要繼續留在荊州了。”   “父親...”   “叔父...”   “主公...”   眾人紛紛勸說,但庾翼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當夜,征西將軍、荊州刺史,曾立誌北伐,光復中原的庾翼病死於夏口,享年四十一歲。   桓溫是在西行途中得知的消息,庾翼不僅是他的妻子司馬興男的舅父,也是提攜自己的恩人,更是他的摯友。   如今聽說他去世的消息,桓溫心中五味雜陳。   他站在甲板上,遙目向西,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桓熙不知何時走上了甲班,來到桓溫身後,輕聲道:   “請父親為孩兒準備一艘快舟,孩兒先往夏口吊喪,為父親探路。”   這話讓桓溫很是感動,雖然有消息說庾翼臨終前叮囑庾家眾人離開荊州,但誰又知道庾爰之是否會聽從庾翼的遺囑,放棄權力。   桓溫搖頭拒絕道:   “你是我的嫡長子,無需輕身涉險,來博取我的信重,此事,我派遣一名屬官即可,免得你母親又來責怪我。”   桓熙卻堅持道:   “屬官的身份,又怎麼比得上孩兒,還請父親準許。”   別人不知道事情發展,但桓熙卻很清楚,庾家終究是放棄了荊州,才有桓家今後的權勢。   因此,桓熙心知肚明,此行絕無危險。   桓溫稍作猶豫,終究是點頭答應,隻不過讓桓熙自己與司馬興男說一聲。   司馬興男在得知舅父去世後,在船艙裡以淚洗麵,作為庾皇後的嫡長女,她自小得到舅父們的寵愛,如今庾家五兄弟,在庾亮、庾懌、庾冰、庾條之後,最後一位舅父庾翼也已經病故,她又怎能不為之傷悲。   “母親,孩兒向父親請命,先往夏口為舅公奔喪,還請母親允許。”   司馬興男可沒想著夏口是什麼龍潭虎穴,雖然舅父死了,但坐鎮夏口的庾爰之是她的表弟,在司馬興男想來,自己的母族,又怎麼會加害她的兒子。   “好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孝心。”   得了司馬興男的允許,桓溫當即為桓熙準備一艘快船,桓熙身穿孝衣與父母道別,他隻帶了一人跟隨,正是郗超。   謝道韞遠遠注視著桓熙登上快船,駛離了逆著江水緩緩而行的船隊。   她不清楚,傳聞中這少年不是愚笨不堪麼,怎麼會被委以重任。   以謝道韞的智慧,當然清楚桓熙此行,並非隻是吊喪,還得為桓溫在夏口探路,摸清楚庾家人的態度。   正當她疑惑的時候,卻聽父親謝奕低聲自語道:   “與桓家大郎同船之人,原來是南昌縣公(郗愔)之子,他此前拒絕會稽王的招攬,卻是要往荊州聽用。”   謝道韞誤以為桓熙隻是陪同,郗超才是真正為桓溫探聽虛實之人,便也沒有再將此事放在心上。   漢水古稱夏水,其入江之處,即為夏口。   夏口本在江北,三國時,孫權在長江南岸依山建城,與夏口隔江相對,也就是如今的夏口城。   城池依山負險,居高臨下,可謂是易守難攻。   快船逐漸靠近碼頭,郗超問道:   “公子此行,就不怕被庾家扣為人質?”   桓熙神色輕鬆道:   “景興何必明知故問,以庾公的威信,即使亡故,亦能震懾其家人。   “況且我身為親戚,前往吊孝,庾家若是為難我,豈不是要遭天下人恥笑。”   郗超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否則他也不會主動請纓,與桓熙同行。   船隻靠岸,二人走上碼頭,桓熙一改此前的雲淡風輕,一張稚嫩的麵容上,滿是悲戚之色。   碼頭上人來人往,見他身穿孝服,也都匆忙避開,夏口城中隻有庾家在辦喪事,前來吊喪之人,非富即貴,普通百姓又怎敢沖撞了他們。   來到庾府大門,郗超替桓熙遞上名帖,迎客之人見著桓溫的名字,大驚失色,趕忙入內通稟。   不多時,一陣急促且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是披麻戴孝的庾爰之領著府中眾人前來。   庾爰之見來人不是桓溫,而是桓熙,反而是鬆了口氣。   他與桓熙自然是認得的,兩家既是親戚,桓溫與庾翼又是摯友,司馬興男也時常帶著兒子往舅家串門。   桓熙因為何充的評語,被人譏諷,庾爰之卻覺得有失偏頗,自己表姊的兒子雖然木訥,但並非真的蠢如豬狗。   “是熙兒來了。”   麵容憔悴的庾爰之強笑道。   桓熙亦是神色黯然:   “熙兒拜見表叔,我奉父母之命,先行前來奔喪,還請表叔準我進門為舅公上香。”   “理應如此。”   庾爰之將桓熙引入禮堂,賓客們注視著這名俊秀少年無不低聲議論。   托何充的福,如今桓熙名頭響亮得很。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來到庾翼的棺木前,桓熙淚如泉湧,扶棺痛哭:   “猶記舅公與家父相約輔佐晉室,如今不幸夭亡。   “天下生民,雖有億兆之眾,可光復中原,再造神州之路,舍舅公,又有誰能與家父攜手並肩。   “舅公此去,晉室失一棟梁,家父失一知己,荊州士民更是遭受喪親之痛!   “嗚呼哀哉,痛斷肝腸,寥寥數語,難表哀傷。”   眾人見他神色哀慟不已,為之動容,無不潸然淚下。   隻見桓熙擦乾眼淚,露出與年紀並不相符的肅容:   “天不假年,舅公壯誌未伸。   “桓熙今日在舅公棺前立下宏願,必繼舅公遺誌,他日輔佐父親,驅逐胡虜、北定中原。   “功成之日,必家焚香告慰舅公英靈。   “有違此誓,甘願死在亂刀之下,子孫斷絕!”   滿堂賓客,無不嘩然,就連庾爰之也因桓熙的誓言吃了一驚。   此刻,賓客之中,再也沒有人提起之前有關桓熙愚笨不堪的傳聞,哪怕這些話是桓溫教的,能夠說得這般感人至深,也並非易事。   而桓熙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在荊州士民麵前,有了一個出彩的亮相。   隻有一旁的郗超清楚,這都是桓熙自己的主意。   他不由暗自感慨:   父親已經是當世英雄,其子年紀輕輕,行事頗有奸雄之風。   在父子兩代人的努力下,隻怕曹氏篡漢、司馬代魏的舊事,未嘗不能在將來重演。   念及此處,也更堅定了郗超輔佐桓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