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龍井位於武京京郊,本就離武京不遠,隻不過兩地之間豎著座俍山。 鮮少有人去往這種地方,更何況常年有人看守,一般人自是無從進入。 如今陸留歡與慶海棠二人正位於俍山山巔,朝著遠方眺望,縱使風雪再盛,武京城靜謐地盤臥在下,就像一頭沉睡的漆黑巨獸。 作為察司場僅次於首座的巡查使,慶海棠其實可以走那條橫穿俍山的密道,直達武京,但見得陸留歡默不作聲,徑直朝山頂走去,慶海棠便揮手遣散了隨從,隨著陸留歡一同登山。 俍山山巔之上,潦草地種著幾株半死不活的青鬆,遠處還立著叢枯黃的竹林。 陸留歡緩緩朝著竹林走去。 正當慶海棠疑惑不解,陸留歡直接對著竹林深處跪下,黑色的鴉羽衣上頓時濺起星點泥濘。 “不肖陸留歡叩首。” 接著他又站起,食指並攏,一道淩厲的劍意劃過,麵前的枯黃竹子被應勢削斷。 而後“啪”的一聲——從竹腹中掉落出一方碧綠色小印,側書“不道”。 陸留歡俯身從地上撿起。 慶海棠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直到見到那枚小印,他恍然道:“原來不道館被你藏在這裡。” 陸留歡輕輕一笑,接著遙指俍山下的武京城。 他迎著風道:“不道館在那裡。” ———— 武京城中正熱鬧,遠處的俍山擋住了北下的風雪,隻留下了恰到好處的小雪花。 城內的朱雀大道人聲鼎沸。 當街的老頭燒餅攤生意極好,因為他家從不用榨完油的芝麻殼子濫竽充數,燒餅上的芝麻粒實心,所以剛出爐時極香;還有屋簷下打鬧玩雪的孩童,坊間赤著瑩嫩小腳踩在細雪地裡,練著歡快舞步的舞姬。 天南來的遊客們沒見過雪,不知道是在看雪,還是在看雪上舞姬們潔白靈動的小腳,所以駐足在三思橋上的時間格外長。 樓下的人在看風景,樓上的人在吃火鍋。 其中就有一位吃的格外痛快,從她雪白的袖子上全是油亮的火鍋油漬就可以看出。 同樣從袖口衣料和精致的繡花可以看出,這位姑娘的地位來歷也顯然不低,因此隻是她一個人在默默地吃著,沒有任何閑雜人等敢去打擾。 她吃得格外認真,圓鼓鼓的小臉蛋上滿是期待和躍躍欲試。 直至沸騰的紅油火鍋中,毛肚翻滾了一十五秒,她果斷夾起,然後蘸滿油碟醬料,滾燙的毛肚表麵迅速降溫,她直接送入了嘴中,滿意地點了點頭。 秀氣的短發被汗水漬在了額頭上,她用左手的小拇指輕輕一刮,被黏住的發絲又俏皮地飛舞著。 正當她在座位上散漫著搖頭晃腦,同時精神又高度集中,仔細感受著紅油火鍋中,上下起伏地究竟是辣椒還是花椒、薑片還是土豆片。 “啪”——她一下就夾起了肉片。 圓圓的臉蛋上頓時漾起了兩個小酒窩,她心裡有些止不住的小小得意。 “哎——” 偌大的桌子上不僅擺了火鍋以及各式菜料,還鋪了張方方正正的小畫卷,而這道無奈又悠長的嘆息就是從畫卷中傳出來的。 隻見畫中的天地與外界一般無異,圖中的三思橋就像直接縮小,被憑空搬過來了一般,隻不過偌大的畫中世界,隻有一個人,被關在了三思橋中。 畫中的那位看著就不像武朝的子民,一頭茂密烏黑的卷發蓄滿了空中飄散的小雪花。 高鼻深目,麵須棕黃,頗有幾分異域的英氣。 可是這如刀似劍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無奈。 “哎你看起來是個溫軟的女孩子,怎麼對人一點都不溫柔,還是說聖後的原因,怎麼你們武朝的女子都這麼有手段?” “好好好,我承認我是在橋上一直盯著人家舞姬的腳,不過你也不用把我關在這破畫裡這麼久吧——” 然而少女對著這番絮叨仍然是不聞不問,專心對付著麵前這頓熱辣滾燙的紅油火鍋。 畫中的異域男子見她碗裡的肉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著,始終不停。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接著不依不饒道:“你們武朝人吃東西確實有一手,黃喉毛肚這種臟器的確要以重料紅湯才能壓得住。” “不過像如此嫩的灘羊肉和牛羔子肉怎麼能下如此重的料呢?!況且你這涮的時間也太久了,都老的不能吃了!” 吃火鍋的少女聽得心煩,直接隨手拿起一隻畫筆,就那麼往畫卷中信手一抹。 霎時間畫中的三思橋被一股強烈的風雪籠罩,嗆得那位異域男子不斷咳嗽,他有些擔心畫外那位少女一筆把他戳死。 “咳咳……咳……” “咳……好吧……我承認我是從西邊來的,的確——沒有通關文牒,是偷偷進來你們大武的,畢竟星火大會在即,我這樣的才俊天驕當然要來參加。你可別小瞧我,我很強的!” “呃,雖然第一次意外的交手就被姑娘你擒伏了,靠!武朝的女的都這麼能打的嗎!” 畫中天地風雪更盛,逐漸蓋過了令人煩躁的人聲。 “呼——”不知過了多久。 短發少女終於吃完了火鍋,小圓臉蛋上滿足地長舒了一口氣。 她終於認真的來到了她的畫卷前,可愛的歪著頭,玩味望向畫卷裡苦苦掙紮的異域男人。 紅撲撲的臉蛋上盡是少女般的天真與可愛。 隻不過天真往往與殘酷並存。 少女細細摩挲著手中的畫筆,她終於開口。 少女的聲音清脆又果決,她玩味念道:“你說你是西邊來的?我覺得不是。” 畫卷中的異域男子正要開口。 少女不給他任何辯解的時間。 “你是妖族,是北邊來的妖人。” “星火大會在即,爾等異族想要伺機謀殺我人族天驕。” “其心可誅。” “而且——”少女頓了一下,原本不容置疑的威嚴語氣中流露出了些許少女心氣。 “你一直在煩我吃火鍋,更該誅。” 旋即手上的畫筆提按頓挫。 畫卷中的異域男子還想開口解釋些什麼,下一刻,他隻覺得自己懷中一暖。 他低頭一看。 原來不是火鍋的紅油迸出,而是自己胸膛的血漿乍破。 畫卷中的男子生機逐漸流失,臉上揮之不去的是不解的情緒。 “哎——”這次輪到了短發少女的嘆息。 她天真的眼底下,簌簌流動著龐大的數據洪流。 話說大智者們創造的這個世界,普通AI頭上的天命條和狀態欄,都分分鐘暴露了自己的所屬種族了。 這個波浪頭人妖,啊不,妖人還一直在本姑娘麵前裝。 這個本土世界不是就流傳著句古諺語叫什麼來著? 嗷嗷,就叫“腰裡揣著個死耗子——冒充打獵的。” 少女一邊挑弄著耳旁鬢邊的短發,一邊心中默念:“System call……” “Manifest Humanity Point.” 下一刻,少女眼下的秋波再次暗轉,眼底的數據或明或滅。 眼看著畫卷中,波浪頭妖人的天命條逐漸歸零。 突然,畫卷無火自燃! 數百道火星順著畫卷邊角迎風而上,很快,火舌就吞噬盡了整張畫卷! 一陣復雜的電子雪花蓋住了少女眼中的數據洪流,少女神情一凜,鋒利的意味彌漫開來,割破了原先的慵懶散漫的少女氣息。 而先前那道在吃火鍋時,輕佻又讓人厭煩的聲音則再次從燃燒的火中跳出:“喂喂喂,你們武朝人還真是性子急,都說了我從西域來的,不是妖族……” 火星很快聚成了一張高鼻深目的英俊麵龐,不過少女隻覺得這張英俊的臉在無下限的耍賤。 賤兮兮的聲音再次傳來:“你這手段,就是那種異畫師嘛,的確很厲害……” “不過我也說啦,我很強的喂。” “聽好了,我叫馬提木陀陀,正兒八經的西域名字……” “‘馬提木陀陀,人們的好家夥’,當然你太兇了,我不和你當好家夥——”火舌中,木陀陀的臉跳動著,他繼續賤賤地嘴炮:“不過你要是喂我吃火鍋,可以的話再跳點舞,我會考慮和你當好家夥。” 少女的臉再次變的通紅,但顯然,這次的紅色是危險。 木陀陀眼見畫卷逐漸燃燒殆盡,他最後朗聲笑道:“哈哈哈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現在我要準備星火大會。” “洗乾凈肉和菜,還有你的脖子——是腳脖子,我等著吃著火鍋看著舞。” 墻上的窗戶,“呼”一聲被樓外的風雪吹開,一路卷過空中燃燒殆盡的畫卷灰燼,潔白的雪混著暗色的火星。 “嗤—” 空中彌漫著火滅後,淡淡燒焦的味道,而木陀陀的輕佻的笑臉則滅為一縷青煙,順著窗戶,沒入風雪。 木坨坨就這麼隨風逃走了。 少女氣得直接翻身下樓。 人群裡一陣驚呼,但很快便有人認得這是察司場裡那位畫畫極好,同時又性情古怪的阮大人。 所以這樣的行為也就見怪不怪了。 人們不敢攔著這位阮大人,紛紛自覺避讓開了一條道路。 阮畫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隻有三思橋上有幾位遊客,或許是外地來的,未曾見過這種場麵,所以格外的好奇,想要迫切張望。 其中就有位戴著草笠的外地來客很是好奇,他許久沒見過這麼多人了,更沒見過這種場麵。 一旁披著紅色大氅的慶海棠滿臉無奈。 他微微側頭對著陸留歡說道:“這位,就是你要見的那位異畫師。” 笠帽下,陸留歡瞇著眼睛望向不遠處這位個子嬌小的“阮大人”。 她潔白精致的袖子花邊上好像全是火鍋油漬。 而不遠處的阮畫也下意識地望向了三思橋,她也瞇起眼睛,仔細觀察著那個家夥。 他鬥笠下烏青色的鴉羽衣擺上,是星星點點的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