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而復生(1 / 1)

嘉寧巍峨載繁榮,渾河萬裡遊九洲。世胄昂揚擲千金,蓬門埋首逐風光。洶湧波濤化寶鏡,冷情兒郎柔心腸。天青日懸照飛屑,仙凡眾生聚一堂。   嘉寧渡口。   船來船往,不遠處悠悠蕩來一支艛船,船上三層木製樓閣,上蓋重簷歇山頂,飛簷鬥拱;下立雕繪鏤空欄,丹楹刻桷。近了看,愈發雄偉壯觀,倚岸憑欄隨口向一行人細細問來,都將說:“你少見多怪啦,這隻是仙家小舟。”   船上。   風越發大了,將桅桿頂上的旗子吹的獵獵作響,翻湧間可以看見上麵印著的“薑”字。   舟板上早有人等著,那大漢雙手盤起作纜繩用的棕繩,一手拿著繩子頭,在空中甩了甩。   他瞇著眼睛看向岸邊的柱子,瞄準了、鎖定了,忽而仰天大喝一聲“靠岸嘍”,手裡的繩子如水中遊蛇般竄了出去,將那柱子緊緊套住。   艛船上的人等不及,你推推我,我擠擠你,哄鬧聲漸大。待艛船剛停好,從那一方小口處魚貫而出,奔走間不忘轉頭向那大漢道謝。   大漢應了一兩個便也不耐煩了,下擺一甩,沖一個被人流裹挾著亂了方向的瘦弱男人吼問:“李孟那小子又死哪去了,還不快去找!”   男人看起來二三十歲,被他這一聲吼嚇得麵色一白,登時忘了自己要乾啥,著急忙慌的轉過身,用了大力把擋路的人推開,進了船艙去尋人。   一路上左避右閃,眼看著要到了尋人的地兒,卻被拐角處突然沖出來的人給沖撞的退了三步。那人身形像是八九歲的孩子,一直垂著頭,頭發如乾枯的稻草般炸著、糾纏著,上麵粘著葉子、泥土以及各種各樣的碎屑,衣物又破又臟不成形,僅僅蔽體。   男人大喘氣的穩住身子,瞪著眼睛大罵:“倒血黴了,媽的你個死崽子。”揚起手想揍,念及那人身上臟汙不堪,又默默放下,抬起腳就去踹,用盡全力,“媽的媽的,你還敢站起來,我教你做人……”此時倒顯得精神飽滿、意氣風發,腿踢出了殘影。   小孩在他話音未落時就倒了下去,身體蜷縮起來用胳膊護住頭,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踹到腳再抬不起來,男人終於泄了氣,他擺擺手,虛著嗓音有氣無力:“滾吧。”   而後看也不看那小孩,偏著半邊身體,慢吞吞的轉過拐角找人去了。   這男人身兼數職,是艛船上不可或缺的傳話人和受氣包,出了名的懦弱。平日裡連個飯也不敢往半飽了吃,別人搶了就搶了;大氣也不敢喘,別人欺辱了就欺辱了;大聲話也不敢說,就像這次,大漢讓找的人其實已經死了,他為的就是告訴壯漢這事兒,果然又被一嗓子吼的暈頭轉向,直到方才泄了火才回轉過來。   那孩子來艛船上已有四年,著實為他分擔了不少“苦累活”,他不感激,反覺得自己無形中升了一級。從前是別人打他,他把被打碎的牙往肚子裡咽,現在是別人打他,他把小孩的牙打碎讓小孩咽進肚子裡。   可是呢,嘿,他還得收著力道,萬不能像別人打他的時候那麼肆無忌憚,不然那些人反會給小孩出頭,對他撂下句羞辱的話,與“你算個什麼賤東西,狗爬學的四不像,隻會學著叉開腿撒尿,你把他打壞了,你去給老爺們演撒尿嗎”大差不差。   這男人麵上不顯,暗中在牙上使力,一會兒又卸了力,如此反復,可著實累著了他的後牙槽。   思忖間,也到了要找的艙前,他伸手就要推門,他知道裡麵躺著個死人,但他不怕,他隻怕活著的人。   豈料,指尖還沒按上門板,半扇門向艙內一撤,一個人影從門後顯了出來,那正是李孟,是大漢讓找的人,也是男人探了鼻息確定必死無疑的人。   他登時瞪大了眼,向來晦暗的眸子竟顯得清明幾分,呼吸急促卻還保持著輕聲,那樣子,像是生怕驚擾到這不知是人是鬼的李孟。   “是李舵頭讓你來找我嗎?”話音剛落,李孟已經俯身從艙內出來,在男人麵前站定。   原本如春風般輕柔和煦的聲音對於此時的男人來說無異於白日驚雷,把他那不知道飄哪去的思緒一下子劈回了腦袋。   “誒是嘞是嘞,這會兒艛船已經靠岸了,想是李舵頭找您有事。”男人彎腰賠了個笑,忙不迭囫圇吐出一串話,聲音又小又細,活像在穢物上飛的蚊蠅。   也虧的李孟耳清目明,眼角餘光瞥著男人哆嗦的唇,將言語聽清了。   李孟邁步就走,男人佝僂著身子落後半步緊跟著。過了這麼會兒,人都去了板上,光線昏暗,周圍極靜,隻餘下李孟行走的腳步聲。   李孟問:“在此之前,可有人來找我?”   男人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也不在乎李孟有沒有在看,接了話茬:“沒人,沒人。”   “是嗎?如果我記得沒錯,小憩前是將門窗關緊的,方才門卻留了條一掌寬的縫,”李孟語氣稍頓,轉而又說:“那屋裡寶貝沒有,不值錢的物件兒倒有幾件,若是有什麼差池...”   男人聞言,腿一軟。   從前不是沒被汙蔑過,他拿沒拿都是拿了,那是別人為戲耍他找的借口罷了。但若是李孟這樣說,說不定他就活不下去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也不敢信口胡謅,推給旁人,人家那是拿沒拿就是沒拿。   可說出進去的人是自己,跟說“我想死”有甚麼區別。   唉,左右逃不過一死。   男人半生屈辱,這時候倒生出了幾分淒涼悲壯之意,心一橫就要將實情訴之於口,突然靈光一閃,想到那任人宰割且不能人言的狗娃。男人張口就道:“我來找您的時候,在拐彎處跟狗娃撞在了一起,他從您那方向來,跑得又快又急,想是...他吧。”   不知道這副說辭是否能蒙混過關,男人低著頭,渾身汗津津,哆嗦著等待李孟大老爺的判詞。   “嗯。”   他聽見了對麵人應聲,這茬算是過去了。一股詭異的快感湧上心頭,讓他在大難不死的同時初嘗栽贓嫁禍的樂趣。他將這感覺捂在腦海裡,打算午夜夢回之時再細細咂摸。   出了艙,李孟徑直往李舵頭那去,男人留在原地躊躇不前。思慮良久,萬萬不信自己探錯了鼻息,終究決定將“死而復生”這種駭人聽聞的大事藏在心底。   忽而被一陣喧鬧聲吸引,往源頭處一瞧,四五個身強體壯的少年齊整的圍在船沿邊,其中一個雙手拽著粗壯的繩子,那繩子的一端通向海裡,被少年一提一放,其餘幾個就在旁邊指揮,一會兒“再深點,腦袋還沒淹住”,一會兒又是“哎呀你悠著點,當心給他淹死了”。   男人不用猜也知道繩子那邊綁著狗娃,心裡一陣竊喜,暗道“果然果然,不是我就是他,最好將他溺死”,轉而不知想起了什麼,低念了幾聲“不成不成,過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