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席卷而來(1 / 1)

仙臨赤淵 鳥人一枚 5461 字 2024-03-19

張鐵牛不敢停下腳步,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攥著一把沾血菜刀,在草間小道灰頭土臉地走著。抬頭望去,隻見天穹已被染成鐵銹般的赤色,雲層又臟又厚,紅通通暗沉沉一片,壓得很低。   地上暗紅遍布,滿是斷肢殘軀,有些人生機消散,仍不肯去,歪歪扭扭地走著,眸子裡充斥著對活人的憎怨。   不遠的樹底下,一男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半個腦袋癟了進去,像被大錘砸了。左眼珠早流乾了漿水,葡萄皮似的軟塌塌吊在眶外。   他歪頭看著張鐵牛懷抱孩子朝這邊走來,折下腰左摸右摸,總算抄起一根趁手的木棍,木皮都開裂了,簌簌往下掉著屑,比他的腦袋還破。   剛抬了手中的棍子,胸膛就結結實實挨了張鐵牛一腳,直接被踹翻在地。   緊接著一刀落下,撕開另半張還算完好的臉。張鐵牛一手捂著孩子緊閉的眼,另一手的刀卻不肯停,一次接一次揚起劈下,直到男人麵部糊成一攤鮮紅,喉嚨裡咕嚕咕嚕翻滾著,發出溺水般的喘息聲。   看著眼前的人臉綻放如花,張鐵牛心裡一陣舒爽,莫明的巨大滿足讓他渾身生熱,不自覺舉高了手裡的菜刀。   直到懷中的孩子用力啼哭起來,他才從迷狂中陡然驚醒。看到身下之人一片狼藉,臉被剁成肉餡,潺潺流下的血被土地饑渴啜飲著,一會兒就成了暗紅的泥。   他忙不迭地站起來,又看到不遠處有一人提著一截小臂充當棍子,伸著脖子瞪著眼,眼珠直勾勾盯著他,歪不橫楞地朝這邊走來。   張鐵牛無心與他糾纏,隻顧抱著孩子朝東奔去,隻有那邊的天未完全被赤紅侵染,呈現一片淺絳。   張鐵牛已在這赤紅中逃了六天。他隻是一介農人,曾整日在田中勞作,彎腰在水田裡栽著水稻和蓮藕。娃娃張歸海今年剛滿四歲,常常在小院裡咿咿呀呀走著路。   妻子李氏織得一手好布,針線功夫全村數一數二,時常幫人縫些東西,賺點銅錢補貼家用,有時也會幫他下地乾點農活。   他每天最寬鬆的時刻,便是在日頭最盛時,搬張藤椅,在水田盡頭的一簇榕樹下舒服躺著,看著日光從樹葉的間隙散下,有時還有涼風吹,田地裡蟬鳴和蛙聲此起彼伏。   他閉著眼,蹺著腿,一手枕在腦後,一手端瓢濃茶痛快飲下,沒準還能喝上半碗淡酒,人生快意瀟灑。   傍晚斜陽入山,暮色漸起之際,他便結束一天的勞作,順道從田裡逮一隻肥蛙,一路攥著回家,用來給張歸海玩耍。   張歸海年紀尚小,正是玩心最重的年紀,也缺乏對生靈的敬畏,舉手之間往往伴著天真的殘忍。   玩鬧夠了,他通常會拿木棍將蛙身貫穿,這頭攥在手裡,另一頭緊緊鉆入泥中,眼看著蛙從不斷掙動到徹底平靜,血順著木棍爬進土裡,心裡不是懼怕,而是掌握生殺的滿足。   這時天剛黑,飯菜的香氣已從自家夥房裡飄出,母親李氏的吆喝聲也摻在飯香中悠悠飛來,他一下子忘了蛙,蹦跳著進屋去了。   日子一天天晃過,直至那天晌午,張鐵牛像往常一樣躺在樹蔭下,拿草帽蓋住臉,迷迷糊糊地進行午間小憩,照例在這時段避避灼人的日光。   天地間頓了一下,蟬鳴和蛙聲驟然停止,一切喧囂消失不見,微風停止湧動。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膩人的腥味,燥熱在胸腔裡擴開,緊接著黏膩的冷汗從背後沁出,頃刻便將麻布衣裳濡濕。   不知過了多久,張鐵牛驀地睜眼,拿開蓋在臉上的草帽,發現世間已變為末日般的腥紅一片,就連太陽也成為掛在這紅色幕布中的鮮紅火球,隱隱散著邪異的光。   尚來不及細想,田頭的村子裡已經傳來淒厲哭喊聲,聽得張鐵牛寒毛倒豎,頭皮發緊。   不祥的預感竄上心頭,他褲腿管都來不及解下,一骨碌從藤椅上爬起,蹬上布鞋,抄起手邊的鋤頭急匆匆往家裡跑去。   水田裡的蛙都仰麵朝上,露著濕漉漉的肚皮,倒映出頭頂奪目的紅,蛙腿不住抽搐著。張鐵牛一路奔向村子,心中不安越來越盛。   沿途他看到幾個農夫已經撲倒在田裡,動也不動,溺死在隻有腳踝深的水中。他世代務農,哪裡見到過這種場麵,兩腿戰戰,粗氣直喘,幾乎要走不動路。   但想到妻兒尚在家中不知安危,而村子裡的哀嚎仍不斷傳出,力氣便回來了,他大步跑起來。   數不盡的飛鳥從頭頂掠過,直直地朝著東方飛去,有一些飛著飛著失了力氣,搖晃兩下便墜下來,噗通噗通紮進水田裡。   經過一位麵朝下趴在水裡的農人時,那人突然活了過來,在水裡翻了個身,露出布滿泥水的臉來,他半抬眼皮,顯露出一雙無神的眼,猛地伸出手,一下鉗住張鐵牛的腳踝。   張鐵牛正跑著,被他這麼一薅,差點跌倒在地。他用力掙脫開冰涼濕滑的手,扭頭一看,見是平日裡不怎麼愛作聲的村頭張醜子,兩人交集不深,他心裡又驚又疑,隻得問道:   “張醜子!你抓我做什麼?!”   張醜子不應他,反而雙手水裡一撐,歪著頭晃著身子站了起來,渾身嘀嗒嘀嗒往下落著水。耷拉著的眼皮下,是一雙被怨毒填滿的眼,喉嚨裡咕嚕咕嚕翻騰一陣,便從嘴角淌出一灘混著白沫的泥水。   張鐵牛被直勾勾盯著,心裡一陣發毛,就欲抓緊走開,他正麵朝張醜子,身子倒退著,彎下腰去拾鋤頭,眼角餘光卻看他上前一步,掄圓了膀子,揮拳朝他打來。   張鐵牛躲避不及,隻得撅腚往後一撤,頭頂被他擦了一下,隻覺頭皮一涼,草帽高高飛起,一陣陰冷的勁風貼著脖頸掃過。   不曾想張醜子是來真的,是真想實實在在給他一拳!   算是一拳掄了空,張醜子失了重心,一下子跪倒在張鐵牛麵前。他雙手拿到身後,反撐住地麵,身子後仰就欲再次站起。   張鐵牛哪肯給他機會,抬腿一腳蹬他麵門上,直接將踹他得滾開一圈。眼看著他又要站起,張鐵牛心係家裡的妻兒,拾起鋤頭拔腿就跑。   離村子越來越近,他已經看到不遠處冒起了濃濃白煙,哭喊和咒罵從煙中蕩出,地上淌著一片紅色,不知是血還是水,儼然一片地獄景象。   有幾人正在村口廝打著,打得渾身是血,衣裳破爛,口中嘟囔著一些難以聽清的話。還有一人被打倒在地,一人跨坐在他身上,雙手舉石擊他頭顱,一下一下重砸下去,直到頭骨崩碎,腦漿四濺,看不出人樣來。   張鐵牛從一旁的小道繞行,弓著身子縮著腦袋,防著被他人看見,他家位於村子的另一頭,需橫跨整片村莊。   聞著空氣中的血氣和煙味,燥熱在他心頭燃起,他咽一口唾沫,仍覺喉頭乾渴,手癢難耐,想要擰下別人的腦袋。   他抬手賞了自己一巴掌,直接扇得嘴角流出血來,耳旁一陣嗡鳴。   這一下讓他清醒不少,便沿著熟悉的小徑不斷行進,沿途又躲過幾個發瘋之人,終於在天黑前抵達了自家的小院。   院門緊閉,裡麵靜得可怕,張鐵牛伸手推門,發覺從裡麵被橫木閂住了。   他不敢大呼開門,隻得先把鋤頭隔著墻扔進院子,再攀上墻邊的柴火垛,繼而翻進正曬著被子的小院裡。   院裡不見人影,他拾起鋤頭跑進屋裡,屋內沒有點上油燈,紅光從紙窗打進來,染的屋內一片灰暗的紅。   張鐵牛在西屋裡找到了孩子,張歸海雙唇緊閉,兩眼無神,正癡傻一般縮在床尾不敢動彈,仿佛被嚇破了膽。   屋裡卻不見妻子李氏的身影,他一把將孩子攬進懷裡。   “你娘呢?”他問道。   “娘在東屋,”孩子愣了好一會才小聲說,“娘鎖了門,叫我不許過去。”   “我去看看你娘,你先在這等著。”他鬆開孩子,孩子應了一聲,又縮到了床尾。   張鐵牛走到東屋門口,敲了敲門,裡麵傳來一陣窸窣聲,此外並無動靜。   “歸海他娘,你不要緊吧?”他伸手推門,門紋絲不動,隻能急切地出聲:   “你說句話!”   沒有絲毫回應,顧不得那麼多,張鐵牛抬腿用力踹在門上,一腳就讓木門搖搖欲墜,第二腳便讓東屋門戶大開。   房間內部昏暗無光,木屑和浮灰在空中升騰翻滾,他捂住口鼻邁步跨過門檻,看到了李氏正披散著頭發,蹲坐在幽暗的墻角裡,將麵部埋在兩膝中間。   張鐵牛向她走去,卻聽到了她喉嚨裡傳來熟悉的咕嚕聲,和那幫瘋人發出的聲音如出一轍,他一下子走不動了,腦中空白一片,隻呆呆站在原地。   “李雲水!”過了半響,他終於喊出了妻子的名字,身子一下軟下來,幾乎站不住,仿佛那一聲用盡了一身的力氣。   李氏身體一顫,慢慢從膝間抬起頭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濃密的頭發垂在麵前,讓人難以看清她的麵龐,她兩手垂下,身軀慢慢站起,一根麻繩拴在她的脖上,另一頭牢牢係在墻角的床腿。   透過厚厚的黑發,透過屋裡濃重的黑暗,張鐵牛對上了妻子的目光,冰冷澹陌,了無生機,隱隱還有嗜血的瘋狂。看到這樣的眼睛,他一時間忘記了怎麼呼吸。   “李雲水。”他又喊了一聲,比上一次還要大聲的多。   下一刻,李雲水動了,她突然瘋了一樣伸出雙臂朝他奔來,卻被脖頸處的麻繩牢牢拴在原地,隻能胡亂揮舞著雙手,直到她摸到床頭一枚瓷碗,便用力向他擲來。   瓷碗砸到額頭,落在地上碎了一地,溫熱的血沿著臉龐流下,和淚水混在一起,一滴一滴從下巴墜下。張鐵牛後退兩步,撤出房間並帶上了門。   張歸海已經在門口了,他抬頭看著父親皺成一團的五官,極大的悲傷混雜在嗚咽裡,從喉嚨中一點一點滑出,這是他唯一一次看到父親流淚。   “爹,娘好像很難受。”他開口,自己也跟著哭了,“娘好像很難受。”   張鐵牛沒有回應他,他便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娘好像很難受。”   “娘好像很難受。”   ……   “爹,娘好像很難受。”   張鐵牛身子哆嗦了一下,他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頭頂。   “歸海,去西屋等等爹,爹再去看看娘。”   張歸海懵懵懂懂應了一聲,轉身跑進西屋了。張鐵牛深深嘆出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與淚,提起鋤頭走進了東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