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魯國後,孔子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回味韶樂之美。 仲由見孔子對韶樂如此癡迷,忘了自己的政治追求,不滿道:“夫子既然對於音樂如此執著,當初何不留在齊宮擔任樂師?此次齊國之行,白白浪費三年時光,弟子真替夫子不值。” 孔子對仲由嚴肅道:“若非此交齊國之行,吾哪有機會欣賞到此等美妙音樂?不用說當時吾完全沉浸在韶樂之美妙中,就說此時此刻,吾都在感受著韶樂之美,三月不知肉味矣!” 仲由聽後啞然。 孔子見仲由對音樂如此不尊重,生氣道:“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就是學問。汝對樂舞一點也不了解,卻還在諷刺別人對樂舞的熱愛,真是無知!” 仲由三天兩頭被孔子批評,早就習慣了。他一點也不鬱悶,自己找師兄弟們高談闊論去了。 為了音樂三月不知肉味,仲由確實是不理解的。但對孔子來說,這是再正常也不過了。 孔子雖精通古典樂舞,但對韶樂卻不甚了解,畢竟這是遠古時期虞舜所作的樂舞,非周人樂舞。 韶樂,分文舞武舞兩部分。齊國本無韶樂,這韶樂正是當年齊桓公時期,由於陳國內亂,陳國公子完逃亡至齊國,這才將陳國的韶樂帶到了齊國,從而在齊國得以流傳。 陳國,正是虞舜後裔之國! 孔子對音樂是特別愛好的,這個愛好自他還是孩童時就養成了當時孔子生活中接觸最多的還是喪事。 孩童時期的孔子經常玩喪禮遊戲,也接觸到了哀樂。 但有一個人是深深影響過童年孔子的,那人就是吳國公子季劄。 孔子八歲時,即公元前544年,那一年吳國公子季劄出使中原列國,其中一站就到了魯國。 當時季劄名滿天下,就是因為季劄作為被視為東夷小國的一介公子,居然能夠將列國諸侯的宮廷音樂都能予以辨識並予以評價。 對當時具有最講周禮之稱的魯國來講,季劄這樣的人物,是全世界最頂尖的禮樂天才。 當時整個魯國都在傳頌著季劄,這讓年僅八歲的孔子羨慕不已。 孔子聽著人們對季劄的傳頌贊美,立誌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禮樂,將自己培養成一個精通禮樂知識的人才,成為季劄那樣的大人物。 孔子後來對弟子說,雖然季劄並未教過自己什麼,但正是季劄深深影響了自己,使自己一頭紮進對音樂的研究中。 所以,孔子每到一地,都象季劄那樣欣賞當地樂舞。 當然,由於自己地位低微,孔子不可能如季劄一樣有機會在短時間內欣賞到各地樂舞,所以他對每一次欣賞樂舞的機會非常重視。 在孔子看來,禮儀和樂舞,是周禮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這是真正的歷史文化,是千百年來的積澱,反映著時代社會情況,更深深影響著人們的思想觀念。 而如今這個時代,人們普遍不遵守周禮,不認真欣賞樂舞,這才導致上下無序,社會混亂,這就是禮崩樂壞! 想起季劄,孔子一陣感激。 突然消息傳來,吳國公子季劄的長子在跟隨季劄赴齊國聘問時去世了。季劄決定將長子埋葬於齊國,具體在贏邑、博邑之間的山林。 孔子對眾弟子道:“延陵季子,乃精通周禮之賢人,今聞其主持其子葬禮,吾得去觀禮。” 陪同孔子赴齊國的,仍然是仲由。 路上,仲由有些不解,問孔子道:“夫子,吳國內亂因季劄而起,為何夫子卻認為季劄乃知周禮之賢人?” 孔子嚴肅道:“吳國雖內亂,但根源不在延陵季子。延陵季子屢辭君位,此乃高德。 公子光弒君,延陵季子卻回國為先君送葬,明知公子光堤防延陵季子,仍不懼危險回國,此乃大義。 公子光即位為君,延陵季子為國操勞,受命赴列國聘問,此乃忠君愛國。 故丘說延陵季子乃知周禮之賢人,子路啊子路,看人看事,汝能不能想得深一點?” 仲由吐了個舌頭,從此不敢直呼季劄之名,而按孔子之說,稱呼季劄為延陵季子。 延陵季子,是因為季劄食邑在延陵,又因為季劄德高望重才華橫溢,是當時世人對他的尊稱。 孔子對仲由講了一個季劄守信的故事。 有一次,季劄奉命出使中原列國,到了徐國時,徐國國君看中了季劄的佩劍。 季劄也看出來徐國國君喜歡自己的佩劍,但這佩劍乃吳王為此次出使專賜給季劄的,是一柄不但珍貴更有著一定外交意義的寶劍,當時不能送人。 等出使列國的使命完成了,就將寶劍贈送給徐國國君吧。季劄心想。 季劄出使列國返回,途經徐國時,季劄就求見徐國國君,有意贈送寶劍。 不巧的是,徐國國君卻去世了。 季劄帶著隨從專門赴徐國國君之墓地拜祭,然後將寶劍掛在墓地的樹上,返回吳國。 當時,季劄的隨從很不解,問季劄道:“公子本就沒有應允贈送寶劍給徐君,何況徐君已經去世,為何還要將這珍貴的寶劍留在徐君墓地?” 季劄道:“口雖未允,但心已承諾。承諾之事,自當奉行,此乃信也。” 仲由聽後不由對季劄感佩萬分。 這裡,仲由和孔子說的吳國內亂,正是公元前515年吳國發生的弒君奪位之事。 原來,吳國先君壽夢有四個兒子,諸樊、餘祭、餘昧、季劄。壽夢去世前,欲傳位給最有賢名的幼子季劄。但季劄堅決不受,隻好傳位給長子諸樊。 為了能讓季劄當上國君,吳王壽夢定下規矩,四兄弟輪流繼位,直至季劄當上國君。 就這樣,吳國按先君吳王壽夢遺命,實施著兄終弟及製的繼承法。 到老三餘昧去世後,季劄就應該繼承君位了,但季劄一生追求學問,不願擔任國君,就離開了吳國,赴列國周遊。 那怎麼辦? 吳國人隻好擁立餘昧之子擔任國君,這就是吳王僚。 誰知這樣一來,老大諸樊之子公子光不服了。 如果由季劄繼位,公子光沒有任何意見,但現在是你三叔去世後將君位傳給自己的兒子,這不公平。 於是,公子光發動了政變,具體講就是刺殺了吳王僚。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專諸刺殺王僚的故事,我們在吳國風雲裡講了。 公子光奪了吳國國君之位,這便是吳王闔閭。 吳王闔閭剛繼位,聽說四叔公子季劄回來了,非常緊張。他很擔心季劄是來興師問罪並奪取他的君位的,於是作了嚴密的防範。 誰知,季劄根本無意於君位,他隻是依禮來替先君吳王僚送葬的。 這令季劄的名聲更加響了,遠在魯國的孔子得知此事後,當然深深感佩。 季劄雖無意君位,但對自己的祖國仍舊深深熱愛著。 吳王闔閭對自己這位王叔非常敬重,國政要事,均與季劄商議。 這一次,吳國新君剛立,依禮得派出使臣赴列國聘問。季劄就帶了自己的長子赴中原列國聘問。 誰知,剛完成了赴齊國聘問後,長子卻因病不治而亡。 季劄強忍著悲傷,在齊國贏邑、博邑之間的山林選了一塊墓地,將其子安葬於此。 孔子為何要去觀季劄主持其子葬禮? 孔子雖然在內心把季劄當成自己的老師,但兩人卻從未相見,亦未行拜師之禮,這隻是孔子自己的一廂情願。 故孔子隻是去觀禮,而非送葬。 在孔子眼裡,葬禮是非常隆重的,也是當時孔子推行的儒家文化的基本禮儀。 按當時的禮製,葬禮程序復雜,但季劄是全世界公認精通周禮的賢人,如何在異國他鄉主持自己兒子的葬禮,這對孔子來講也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孔子是一個活到老學到老的人,他認為自己必須掌握特殊情況下的葬禮知識。 在齊國,那個地處贏邑、博邑之間的一個小山坡上,孔子見識了季劄兒子的墓。 墓穴並不深,用當時的話講是未達九泉。 九泉即酆泉、衙泉、黃泉、寒泉、陰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等共九種不同稱呼的泉水,但這些都是意識形態領域的稱呼而已,自地麵向下挖,估計大羅神仙真的存在,也分不清這九泉。 九泉在當時意指距地麵很深的位置,能見到地下水。 孔子關心的是,季劄給兒子挖的墓穴深度如何。 現在知道了,很淺,僅挖到連地下水都未滲透出來的位置。 墓穴很小,剛夠放下一具屍體。 然後就是季劄僅用了很平常的衣服將其兒子的屍體包裹起來,直接安放在墓穴中。 沒有棺材? 是的,季劄兒子暴斃,他不可能預先準備好棺材。 屍身入墓後,就直接用土掩埋起來。 接下來是封土,孔子觀察很仔細,封土並不高,在地麵形成一個大約半人高的墳丘。 最後,季劄挽起自己左臂衣袖,用當時的話講是“袒左”,自右逆時針繞墳墓而走,一連號哭三遍道: “骨肉回歸大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此乃命數,但魂魄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沒有到不了的地方......” 完了? 是的,整個葬禮就這樣完了。 非常簡樸的一個葬禮,這與孔子原先所精通的那一套復雜煩瑣的葬禮儀式完全不同! 看著季劄轉身朝吳國而去,孔子呆了半晌,若非仲由提醒他說人都走了,孔子還在那裡若有所思。 在回魯國的路上,仲由問孔子:“夫子,延陵季子這樣安葬自己的兒子,是不是太草率了?” 孔子搖了搖頭,正色道:“延陵季子的禮樂知識高深莫測,吳太伯建立了吳國,帶去的是最正宗的周禮,故在吳國得以傳承。 如今列國所依的葬禮儀式,是經過後來重新修訂的。所以,延陵季子安葬其子,用現行的禮儀看來很簡單,但簡樸而不失隆重,悲泣又有祈求,實則是最符合周禮的。” 孔子是一個很會反思的人,他想起了晏嬰曾經批評過儒學之重形式而輕實際,以自己堅持的喪禮文化為例,指責自己的禮教過於形式主義,造成極大的浪費。 如今看來,不無道理! “延陵季子之於禮,其合矣。”孔子喃喃自語道。 真正的禮,如果不切實際,又怎麼能夠得到推行呢? 孔子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的學問還遠遠不夠。 連最基本的喪禮文化都沒能完全掌握,自己卻還要想著從政當官,看來自己錯了。 那就繼續研究學問吧。 從此,孔子就安心於自己的教育事業,他繼續招收弟子,影響力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