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軍指揮副使淩佐仍然在詔獄這裡坐著,他弄了一桌子酒菜在這詔獄之中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喝。 簡文會也餓了,也在吃著酒菜,隻是吃相比淩佐斯文多了,細嚼慢咽。 關在這裡的囚犯聞著酒肉的香氣都饞涎欲滴,有幾個不要麵皮的都出言哀求兩人賞點酒肉吃。 淩佐看其中有個老頭子哀求的苦了,便打發人給了老頭子一個雞腿,一壺酒,簡文會也送了兩盤肉食分給周遭的囚犯們。 一時間安靜了下來,隻聽到大口咀嚼的聲音。 淩佐端了杯酒咕咚一口飲了個乾凈,沖那老頭說:“老東西你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假造金鋌,是殺頭的罪。”對麵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喪,答得很是坦然。 “金鋌也能假造,厲害呀!”淩佐嗬嗬地笑著。“假造了多少?” “也就十萬兩金鋌。” “你個老東西厲害呀!這金鋌都能買下朝廷水師了。” 老囚犯和淩佐一起笑了起來,看起來對於要被殺頭這個事情竟是有幾分歡悅。 “這年頭東南西北的賊奴們四處都打仗,我看這嶺南的大漢國也安靜不了多久了。打起仗來,誰敢說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法的和不犯王法的人,一刀砍過來都是一樣人頭落地。這就是亂世啊,個個都是身不由己,個個都是圖口飯吃,跟討活路的野狗也差不多。我呀!就是運氣差了點兒!”老囚犯嘆了口氣。 簡文會也嘆了口氣。 忽然就聽見令人牙酸的“吱吱扭扭”的聲音。詔獄大門生銹的鐵軸緩緩轉動,打開了。 囚犯們忽然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輕微了起來。 進來的人挑著油紙和明瓦做的燈籠,光照在陰暗潮濕的地麵上,把影子投射得很長很長。 淩佐嘴裡正塞著一塊鹵得爛爛的牛肉,好半天沒能咽下去,憋得老臉通紅。 簡文會拿了酒走到淩佐身後,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才算讓淩佐緩過勁來,然後把酒遞給他,讓淩佐順一順氣。 進來的人是個麵目普通的年輕人,放在大街上,就會像普通的一滴水放進大海裡,你回頭的剎那就已經把他忘卻。但他的腳步卻如貓一樣悄無聲息。 他佩了一柄修長的劍。 “你是來處死我的欽差麼?”簡文會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旁打量完這個年輕人,點點頭。 “奉天子命,取你首級。”年輕人說。 淩佐重重地一拍桌子,道:“你是哪個軍的?這個差事是官家讓我來辦的,你算哪根蔥,敢來插手?” 年輕人道:“宮裡讓我來的。還有宮裡的敕書,要看一看嗎?” 簡文會接過,掃了一眼,扔在旁邊道:“不必了,我相信你說的。如今中官內侍們已經控製了陛下,就算沒有陛下的旨意,你們也可以寫一份出來,加蓋國璽,矯詔對你們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年輕人不回答,算作默認。 簡文會道:“某是將死之人,可否滿足某最後的要求。” “請右丞講。” “為某尋一爐香、一張琴。” “為何?” “一爐香潔凈某之身體,一張琴歌吟某之平生。” 年輕人回過頭朝旁邊的獄卒吩咐道:“去,去給右丞找來。” 黃老七使了個眼色,他手下的幾個心腹獄卒立刻穿上蓑衣雨靴分頭而去。 簡文會不再看他們,閉上雙眼,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 楊超已經進入了詔獄。 沒有太陽,但光線仍然昏暗而頑強地存在著。 六條全副甲胄的神策軍力士站在雨裡,對他呈包圍之勢。 沒有人打傘,因為他們需要緊握武器。 兩個人持直刀,一個人持斬馬劍,一個人持鐵鞭,一個持雙手短戟,還有一個人持一麵邊緣帶狼牙刃的盾牌。 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全套步兵鐵甲,冰冷的雨打在他們的身上,濺起了水花,水花又順著甲縫一邊往下流一邊滲入裡衣。 這樣的天氣全身濕透必然難受得很,但是沒有一個人有所動作,除了流汗。 楊超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 其實楊超的體力消耗得很大,路雖不遠,但楊超一路上的戰鬥不斷在消耗著體力,尤其是對羅烈的一戰消耗的體力超過斬殺那七十二人的總和。 而這六個人想必是神策軍中的精銳猛士,武藝未必不如羅烈。 隻能速戰速決。 楊超瞑目,仿佛進入了沉思。 驀然,一聲裂帛般的琴聲從不遠處傳來。仿佛是給他們下了一道指令一般。 楊超拔劍。 劍光宛如頭頂突然撕裂長空的閃電。 電光閃出,炸雷“哢喇喇”震動所有人的耳膜。 精鐵鍛造的鎧甲下,鮮血緩緩地滲了出來,又立刻被大雨沖刷流走。 這些神策軍精銳猛士突然便如軟泥一樣倒了下去。 雨雖大,卻沖不乾凈那些鮮血。 楊超踉蹌了一下,劍插入石板中,就像插入腐爛的泥土一樣。 楊超的身體已經完全濕透了,他大口喘息著,用力抹去臉上夾雜著汗水的雨水。 黃老七穿著蓑衣走來,看也沒有看地上躺著的神策軍猛士的屍體。而是朝楊超點頭,用帶著鹹寧口音的官話說:“右丞說你來了,讓我請你進去。” “好!”楊超想都沒想就喘息著邁步,剛剛邁步,他就覺得眼前閃過一片金花。 楊超默默地調息了一下,用力咬了咬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的神誌。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這段路的艱苦程度。 這次甚至超過了他在洛陽城與孟津幫三百七十六條胡漢健兒搏殺的艱難程度。 可是這次和孟津幫的人搏殺的目的是一樣的。 殺人是為了救人。 救能夠用更多更大力量來保護扶持百姓的人。 楊超無聲地笑了笑。邁步走入了詔獄深處。 他看見了簡文會。 魁崗老了。他在想。 初見簡文會的時候是簡文會去楊家下聘禮的時候,那時候楊超也很年輕。 那時候,他告假回家就是看一看這個未來的狀元郎妹婿。 那是一個天庭飽滿,眉目明朗,眼神亮如天星,嘴角常帶笑容的弱冠少年郎。他的皮膚雖不十分白凈,但卻有如玉石象牙一般,帶著種晶瑩而悅目的光澤,他的麵目雖不十分英俊,但無論誰一見了他,卻難免要生出喜愛親近之意,隻是他神情雖然灑脫,笑容雖然可親,但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高貴清華之態,使人在親近之中,仍不敢對他稍存輕視之心。 簡文會個子比一般人要高一頭,那天來求親的時候穿了一身青色的圓領袍服,束發上戴著鑲嵌著雞蛋大小青玉的竹冠,腰上係著條杏色的絲絳,掛著一枚潔白的玉玦,唇上還留著兩撇淡淡的髭須。 楊超的記憶非常清晰。 那時候的簡文會多麼年輕。 一晃就二十年了。 簡文會現在仍然神情灑脫,笑容可親,但歲月在他的眉心已經深深刻下了經常皺眉思考的豎紋,在他臉上留下了長長的夾雜著白色的五柳須髯,更有了常年身居高位,沉靜深藏的氣度。 楊超看了看四周,說:“魁崗,我來了。” 簡文會帶著驚喜之色,道:“妙然兄,你怎地來了?” 楊超道:“今日回番禺探親,去你宅邸看顧小妹,卻知道你被下了詔獄,於是便來此探你。” 那個坐在一旁的年輕人卻接口道:“楊超,字妙然,南海磨鏡老人傳人,不包括今天的所鬥,共大小四十九戰,殺一百零九人,重傷一百一十七人,是為天下名手。但現在你的氣力已竭,鋒銳已挫,尚能戰否?” 楊超看了年輕人一眼,略帶驚異地說:“某且與妹婿說幾句話,再來與你一戰不遲。” “好!不過我建議,你還是歇息半個時辰,吃點飯食,休養一下,否則某勝你不武!” 楊超笑道:“好,最好如此!” 他轉過身看向簡文會,道:“魁崗,我此來為你,一是探視你,二是想問你幾句話。” 簡文會看著他。 楊超說:“對於劉晟這樣的君主,你為什麼要為他效忠?對於漢國這樣連綿的暴政,你為什麼還要努力去做事?” 簡文會定定地出了一會神,給楊超倒了一杯酒,又挾了一塊肉放在空盤子裡,看著楊超吃了下去後才緩緩地說出來:“妙然兄,在下不是效忠某個人,某自束發以來,因出身窮苦,特別了解窮苦之人的情況,讀書做官的目的就是為了百姓可以安定富足地生活,某可以為他們做一些事情。” 簡文會徐徐地道:“當年,先帝欽點某為狀元,某就是希望用一身所學,一腔熱血為這漢國一方百姓做事情,謀利益。某雖是儒生,卻沒有平天下的誌向,能做到修身齊家,為國為民就已滿足。今上雖是性情急躁,脾氣剛烈,但畢竟親政不久,不習為君之道,某盡力規勸,查漏補缺,隻要漢國百姓能夠耕織貿易得享安定,三餐一宿皆能自足,某於此亂世間也算盡力了。” 簡文會低下頭,又夾了一塊肉放在楊超的盤子裡,沉聲說:“某出使過汴梁,曾經經過中原地方,有的城市戰火連天,當地官吏豪紳勸說士兵不要上城墻守衛,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現有的人手,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別讓那些餓得發瘋的窮人進來搶吃的。官吏豪紳們需要節省糧食,把多餘的都集中起來喂好戰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許還有逃離的機會。而窮人們已經不顧一切了,隻要有口吃的,他們敢做掉腦袋的事。” “後來某知道了一件事情,幾百個窮苦到走投無路的百姓襲擊了一個豪紳的堡寨,被趕來的梁兵從堡寨外圍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些造反的百姓們沒投降,而是扣著裡麵的人質,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東西,喝光了僅存的烈酒,之後奸淫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豪紳家族的女人們,殺死了她們,再醉醺醺地拔刀沖出來,也不披甲,一個個死在官兵的刀下。官吏豪紳們們還在想怎麼活下去,窮人們已經在想怎麼死了啊!” “我去看了那片被襲擊的堡寨,滿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屍首堆在一起,空氣裡彌漫著讓人作嘔的血腥氣,那些窮苦的造反百姓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發瘋一樣的吃肉、喝酒、奸淫女人,那堡寨裡濃重的死氣到現在仍然讓我從夢中醒來仍一身冷汗,那些造反百姓不是為了活命而鋌而走險,他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地尋找求死前的快樂。” 簡文會苦笑著說,他的眼裡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楊超沉默了,淩佐也沉默著,年輕人也沉默著。 他們都是見過屍山血海,見過白骨成堆的人。可是當他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卻都悚然心驚。 亂世求存竟然是這樣一件可怕的事情。 楊超慢慢地咀嚼著米飯,不時吃一口菜,喝一口酒。 他需要盡快恢復體力,所以他吃得很多,無論是肉、菜、豆腐還是米飯,他都吃得很乾凈,酒喝得不多,喝酒是為了提神。 因為,一場關乎生死榮辱的決戰將會很快來臨。 吃完飯,楊超盤腿坐下調息,他用磨鏡老人秘傳的方法修復自己疲憊的身體。 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襯著外麵暴如鼓點的雨聲,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開,宛如擴散的水波一般在詔獄中響起。 簡文會調好了這張古舊的老琴,緩緩地彈奏了起來。 手法有些生疏了,譜子也不太記得了。畢竟上一次彈琴的時間已經在五六年前了。 但是簡文會畢竟不是樂工,而是按照自己的心境去彈奏五弦琴的。 忽然他十指飛動,手中五弦歷歷而動,聲如裂羽,聲音出奇的清澈。 《酒狂》。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卻聽見年輕人低低地嘆道:“藉嘆道之不行,與時不合,故忘世慮於形骸之外,托興於酗酒以樂終身之誌,其趣也若是。豈真嗜於酒耶?有道存焉!妙妙於其中,故不為俗子道,達者得之。” 喝酒的時候,總是越喝越興奮,然後到達一個頂點之後,進入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醉,有一個很漫長的階段。 雖然與好友歡宴對飲是一種暢快,但獨坐獨飲卻是一種自我。 可是,究竟誰為酒狂? 琴音方落,陡然傳出一聲清嘯,如寒塘鶴唳,響徹寒冷潮濕的詔獄。 劍出,一片清冷眩目的劍光。 劍勢還帶動了周圍的氣流,攪得漫天暴雨都改變了飄落的方向。 那一劍淩厲而優美,正如流雪回風一般。 “好劍法。”低低脫口的,是楊超嘶啞的聲音。 “叮”,一瞬間,雙劍相擊,迸射出了燦爛的火花。 淩厲的劍氣在空中回蕩。 隨著一擊之力,雙方的身形都向相反的方向飄出,分別在一丈外站定了身形。 正在痛飲美酒的是劉晟。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劉晟也許還不能算是一個很壞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糟糕很壞的習慣。他起居無常,飲食無定,胃口壞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甚至連看都不要看見。 他很喜歡熱鬧,在他的庭園中,夜夜金杯引滿,朝朝小圃花開。笙歌艷舞,徹夜不絕。 這如果隻是一個貴族公子的行為,也許被人贊一句“風流”,也許被人罵一句“荒唐”。可是作為一個執掌一國的君王,這就是一件讓人詬病指摘的事情了。 更要命的是劉晟喜歡殺人,而且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僅僅是殺人可以滿足他嗜血的感覺。 幸虧,這個時候劉晟沒有殺人的念頭,他正歪在一個僅僅穿著輕紗的美人懷中,啜飲著冰鎮的葡萄美酒,觀賞著殿閣上跳動的身影表演的歌舞。 來這裡表演的不止是歌舞,還有雜耍、幻術。 劉晟早就把簡文會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甚至連自己都忘記了。 “錚琮”的箜篌聲裂帛一般地響起,有一個清越聲音在朗吟:“伏以五行擢秀,百鏈呈功。炭熾紅爐,光噴星日;硎新雪刃,氣貫虹霓。鬥牛間紫霧浮遊,波濤裡蒼龍締合。久因佩服,粗習回翔。茲聞閬苑之群仙,來會瑤池之重客。輒持薄技,上侑清歡。” 鑲嵌著一串銀鈴的羯鼓伴隨著裂雲穿石般的笛音響起,捧著琵琶的舞姬在一群手持劍器素色衣衫的伴舞下翩然起舞,大紅色的衣裳如同燃燒的火焰在翻飛回旋,她捧著琵琶恍若飛天般盡情地旋轉飛躍,她的長眉,妙目,手指,腰肢,胸臀,以及夭矯的手臂,躍動的長腿。髻上的花朵,腰間的褶裙,變幻的步伐,繁響的鈴聲,流雲般的慢移,旋風般的疾轉,舞蹈著人間的離合悲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她身邊持著劍器的伴舞,使得劍光閃閃,如日落大地,矯健輕捷,似龍鳳翱翔。 “大君製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淩何壯哉。將軍臨八荒,烜赫耀英材。劍舞若遊電,隨風縈且回。登高望天山,白雲正崔巍。入陣破驕虜,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臺。”歌聲清越穿雲。 劉晟站了起來,雙手擊掌,大聲贊道:“好!” 銅壺漏滴,紅燭燒殘,茫茫雨幕之中夜深沉。 是那種比黑更深沉的藍。 詔獄裡升騰起來的是淩厲無匹的劍氣,割裂雨沫的劍氣,森寒徹骨的劍氣,殺意泠然的劍氣。 “錚——”這是兩柄利劍相交的聲音。 “嗤——”這是劍尖刺破雨幕的聲音。 雨柱四散,雨滴亂飛,每一滴雨珠似都倒映著利劍變幻的舞動擊刺,每一滴雨珠似都翻飛出持劍者的騰挪跳躍。 驀然,一道劍光斜斜飛來,如驚芒掣電,如長虹經天。滿天劍光交錯,忽然發出了“叮,叮”兩聲響,火星四濺,滿天劍光忽然全都不見了。 天地間唯一還有光華的,隻剩下一柄劍。 “去不去?” “去!” “好!我們走!” “一起走!” 身穿神策軍衣甲的兩個人在滂沱大雨中躍上健馬。 奔馳,奔馳,踏破積水,沖開雨幕,向皇宮的方向奔馳,向著黑暗奔馳。 一雙憂鬱的眸子正在目送他們離去,仿佛飽含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