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直在底艙待到晚上,估摸著晚飯的時間到了阿韌出去領飯。底艙每天都隻有固定的兩桶泔水,陳合稃把情況告訴兩個女孩子,肖蕊和黴茲回來以後四個人把領到的食物分給底艙的人,肖蕊還特地多拿了一些。她說想喂鯊魚玩,水手們就把三等艙發剩下的粗糧麵包和鹹魚都給了她,肖蕊都拿了下來。 阿韌正在分粗糧麵包,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頭上的汗,突然一個距離很近的婦人驚恐地尖叫起來:“啊!你被咬了?” 人群瞬間全部看向阿韌,婦人指著阿韌的胳膊,被汗濕的白T上能夠看到隱隱約約的黑色血管,“我見過被咬的人,他們身上最開始就有這種黑血管。天吶你被咬了,你要變成怪物了!” 有個男人立即應和:“我想起來了,上船的時候水手注意到你了。當時他的胳膊上還有奇怪的痕跡,看著像是被牙咬的,他還扯謊說那是淤血。” “別吵,讓我看看。我說過了吧,我是讀醫外科的,請大家相信我。”肖蕊抬起手,意外有魄力的讓眾人安靜了下來,阿韌咬著牙明顯不太情願,但肖蕊還是挑起了他的袖子。 婦人看清楚他的胳膊上真的是黑色的血管又大叫道:“啊我沒看錯,你就是被咬了,這根本不是淤血,淤血不會這麼黑,而且這麼多天了都消不下去,你就是怪物!” “別吵!”肖蕊還在認真地研究傷口,她疑惑地說道:“奇怪,這確實不是淤血,那天是我看錯了,那這是什麼?” 附近有些已經爬著圍過來的人在聽到肖蕊的話後急忙看向阿韌的胳膊,他們驚恐地快速後退,肖蕊的話像一張死亡的判決書一樣恐怖。 “你是怪物,怪物!離開我們!” “惡心,別再讓這個船艙更加晦氣了,怪物!離開吧。” “大家別這樣,這個不一定就是……” 肖蕊急忙解釋,可是人們根本聽不進去,陰暗的生活已經蠶食了他們的理智。 阿韌快速放下袖子,他後退幾步,無措地立在中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人們捂著臉,驚恐地努力避開他,仿佛他是瘟疫。他們甚至伸出手驅趕他:“你是怪物,不要過來!” “我們已經夠慘了,求求你饒了我們吧!” “出去,快出去!不要讓我們變得更加悲慘了。” 黴茲和肖蕊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現在這種情況她們站到哪邊都不太對,還有阿韌那個傷口到底是怎麼回事?阿韌有口難言,他掃視著眾人,看著這幫自己剛剛才盡心幫助著的人們隻因為一個婦人一句有可能性的猜測就給自己定了罪名,他又想起了最開始的那局花街遊戲,嗬!居然一模一樣的滑稽。 他最清楚自己的身體,被咬了這麼久都沒有變異,也再沒有過不良的反應,反而各方麵還越來越好。他很清楚自己大概不是一個威脅,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們,而且他們肯定不會聽,這些人隻認為自己想認為的東西。 他看到那個慈祥的老奶奶迷茫地抓著柱子,她看看人們,再看看他,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也不替他說話。 小稃拉住阿韌的手,小聲道:“跟我來。” 他將阿韌單獨拉到外麵,直到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他掀起自己的上衣,阿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這是?” 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軀側麵,就大概在肋骨末端的位置,有一個血淋淋的口子,附近的血管已經變黑了一大片,但是因為他的衣服夠大,材質也不透光,所以底艙的人們一直都沒有發現。 陳合稃默默地將衣服放下來:“之前我在甲板上看月亮的時候被鯊魚咬的,我用腿上的棍子打跑了它,那些鯊魚變異了,眼睛血紅,身上除了魚腥味還有一股腐爛的味道。” 他平靜地看著阿韌:“阿韌,我跟你是同類。” 阿韌驚訝地看著他絲毫沒有發生異樣的臉:“難道,你也是被咬了之後什麼感覺都沒有嗎?” 小稃點了點頭,他扭頭看向甲板上的月亮,手捂上傷口:“沒錯,除了傷口處一直有肉被撕掉的疼痛外我並沒有感覺到其它的異樣,甚至連發燒都沒有,倒是會時不時感覺有點眩暈。這裡也沒有再流血,這麼大的傷口,我居然還像平常一樣活著,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阿韌沒有辦法反駁他的話,但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經歷,他們確實是怪物,被咬了都沒有變異的怪物,那座島上還有很多,但他還不想告訴麵前的少年。他將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這片紙一樣單薄的肩膀似乎承擔著很多看不見的重量。 小稃走到甲板上,阿韌跟在旁邊,咯噔咯噔的聲音拖著他陷入回憶,他想起奶奶說陳合稃不肯吃飯,還經常暈倒。他側目看著小稃那張柔和的臉驚訝道:“難道你已經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嗎?” 他意外的直白讓少年愣了愣,隨即就淺淺一笑。他沒有答復,風吹起他蓬鬆的綠頭發和寬大的上衣,小稃抓著甲板上的欄桿,認真注視著天空中的月亮:“稃,是麥穗的意思,我家是普通的農戶,爸爸媽媽給我取名為稃,希望我能夠像小麥一樣健康成長。” 突然開始的回憶殺讓阿韌有些猝不及防,小稃卻自顧自地往下講,他的聲音很好聽,海風一直在玩弄他的頭發,“我家住在西博城的邊緣,就和西博城隔了一條河。我小時候經常看著河對麵像寶石森林一樣的大樓發呆,覺得那邊是天堂,住在裡麵會很舒服也很好玩。” “雖然隻隔了一條河的距離,但我們村子很落後,沒有太多高科技的東西,因為需要種植農作物的關係,一切都保留著最天然的狀態,就連晚上照明的燈都是全村子拉大線的那種非常古老的鎢絲燈。” (怪不得這孩子當初看到我的助理那麼激動,還問我見沒見過膠囊。) 雖然窮但好歹是在城市裡長大的阿韌有些驚訝,他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有那麼原始的村子,當然他並不是鄙視人家,也沒有表露出來,怕陳合稃誤會。 小稃繼續說:“在家的時候,無聊了也會看月亮,看月亮一天天的變化覺得很神奇。再長大一點,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意識到河對岸的人們跟我看的也是同一輪月亮,我們明明過的是兩種生活,卻在看同一輪月亮,這種感覺也好神奇,就像大家都是一家人一樣。” 阿韌笑了笑:“是啊,藍星上的所有生物本來都是一家人,都源自於同一粒祖使細胞。你現在在看的,也是和家鄉人看到的同一輪的明月。” 纖細枯瘦的手掌對著月亮展開,白白的玉盤變成手掌後麵的畫布,襯得少年的手更黑了,他卻絲毫不在乎,甚至有想要和鬢邊的風一起去蹭黑月亮臉頰的沖動。 “病毒出現之後,村子裡的人慢慢都感染了,大家把我送到了神社裡,神社的樹洞中藏了一條通向城裡的通道,村長爺爺說那原本是西博城裡的富人們修建的秘密逃生通道。大家一起把我抱進樹洞裡,村長爺爺告訴我,我得活下去。” “你不是一直都很羨慕那裡嗎?去看看吧,帶著我們大家的希望,去看看那個更大的世界。這是爺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之後怎麼樣了,我不知道,因為我其實清楚家鄉已經沒救了,留在那裡的遲早會死,但是我沒有時間悲傷,因為我帶著所有人的希望。” “就這樣,我通過那條通道,來到了一直夢寐以求的世界,沒想到那裡也開始淪陷了。” 他的眼睫垂下來,遮住了眼底沉下來的一大批碎星,少年在月光下的神色帶著淡淡的優傷,輪廓柔美得仿佛半尊神明。他身上淳樸善良的氣質總給阿韌一種錯覺——這孩子是神種在人間的一顆嫩芽,渾身充滿了希望。 (一河之隔,一邊是田野,一邊是霓虹之都。就像魚兒總是在羨慕對麵的那個魚缸,真的進去了卻發現對麵其實也一樣,一樣糟糕。) 阿韌感慨著,他發現小稃這個人很堅強,一種與柔弱的外表截然相反的堅強。這孩子在沒有一個親人的情況下,帶著整個村子的沉重寄托隻身闖進陌生城市,誤入了牛郎店,哪怕現在被弄得雙腿殘疾了依然樂觀的活著,甚至還每天都幫助別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真是令人敬佩。他,真的是一顆神明留下的種子。 他笑著打量小稃:“我猜,你食量很大。” 小稃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因為夜色和膚色的保護,那兩抹紅看起來並不是那麼顯眼,“你怎麼猜到的?我確實總是吃不飽。” “可憐的孩子,你願意跟我來嗎?我可以給你一些吃的。” 背後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小稃嚇了一跳,阿韌也在一瞬間擺出進攻的步子。巴王看著非常緊張的兩個人溫和地笑了笑,他走近小稃,伸出一隻手:“別緊張孩子們,我聽到了你剛剛說的話。你說你總是吃不飽,看你的腳是四階級的吧,沒關係,你願意跟我來嗎?願意來的話我那裡還有一些食物,雖然是剩下的,但放心吧它們很乾凈。” 小稃坦然地笑著搭上巴王的手:“好啊,你不介意的話我當然想填飽肚子。” 男人帶著小稃走向二等艙,阿韌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他卻凝著眉,總覺得巴王這個人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今天敲門時黴茲的表情看起來嚇壞了,她當時應該剛從巴王那裡出來沒多久,大概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以至於今天一整天狀態都很糟糕,脾氣莫名的大。 他瞇著眼睛,默默打量著巴王的背影,男人一隻手攬著少年的肩膀,他們有說有笑地向前走,氣氛看起來和諧融洽,像長輩接孩子放學。但阿韌卻覺得巴王像一隻紅尾巴的狐貍,因為吃多了人,身體都被撐得找不到腰線了。 (加西亞的這條狗究竟在做什麼?)他隱隱約約地感覺有哪裡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