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樂罐被放在一旁,花離福雙手抓著欄桿,讓身體自然向後仰。阿韌看著他,好奇地跟了一句:“本來?那你現在是?” 花離福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絲明媚,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讓他看起來更加鮮活動人,跟先前死氣沉沉的模樣完全不同。 “你知道嗎?我後來才發現,我學跳舞是因為那件事很美。” 他沒有直接回答阿韌的疑問,而是換了個話題自顧自地往下說道:“小時候沒有察覺,長大了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我的家庭很美,我的家人很美,就連我自己也長得很美。美在我的心裡從小就生根發芽,根深蒂固,導致我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我對美,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執念。媽媽跳舞的時候,那副模樣美得仿佛仙境的畫麵,直接觸動了我愛美的心,所以我才喜歡上了跳舞。” 他垂下頭,目光再次變得難過,湖水般的藍色眸子幽幽地注視著手上的金戒指:“可惜,我沒能早一點發現這件事。” “得知自己生了那個病以後,尤其是之後坐上輪椅的那段時間,被所有的老師誇贊是天才的我,走在舞蹈班所有同級前麵,一直都遙遙領先,身披萬丈光芒讓別人羨慕的我,以後居然再也不能跳舞了,這讓我無法接受。他們憐憫的眼神像是羞辱的箭一樣一把把地,狠狠刺進我心裡。” “我整個人完全變了一個樣,變得暴躁無比,脾氣臭得媽媽都不敢靠近。那段時間她已經懷孕了,肚子隆起來很高。” “可能是為了不刺激到當時的我吧,在我不在場的時候,爸爸會貼在媽媽的肚子上,兩個人笑著和裡麵的寶寶說話,但是我通過門縫全看見了,我的心變得更加陰暗了。” “媽媽靠近我時那副害怕的表情,以及爸爸對著我愁眉不展的樣子,都讓我開始感到恐慌,我害怕他們會不喜歡我,把所有的精力轉移到弟弟身上。沒錯,那是個弟弟,為了以防萬一,他們提前去醫院查過了,也給那個孩子做了基因檢測,他很健康,不像我,他的基因裡沒有遺傳到任何不好的部分,爸爸媽媽高興壞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很羨慕,看著爸爸媽媽對他滿懷期待的樣子,我開始嫉妒那個弟弟。他出生的時間越臨近,我就越發感到不安,我越不安,性格就越暴躁,喜怒無常,爸爸媽媽也就越害怕我。” “那陣子我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看著爸爸媽媽對著我的屋門愁眉苦臉地嘆氣,卻對著肚子裡的那個弟弟溫柔地微笑。我想不通神為什麼要這樣虐待我,我詛咒他,詛咒他沒有人愛,他剝奪了我的光環,剝奪了我學習舞蹈的資格,還準備剝奪我僅剩下的,爸爸媽媽對我的那份珍貴無二的愛。明明之前我才是家裡唯一的孩子,為什麼還要再添一個?隻有我一個難道不夠嗎,隻愛我一個難道不行嗎?!” 花離福越說越激動,胸口起伏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他的眼睛裡反復翻滾交織著愧疚和嫉恨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後來……”阿韌看著他的模樣,決定說些什麼稍微打破一下他的思路,不然他擔心這個男人會陷在回憶裡結果一個不小心失控。他在心裡謹慎地斟酌著字眼,觀察著花離福的表情,怕踩到現在看起來情緒很敏感的他哪根引爆線,畢竟自己還不是很了解這個人,不知道他情緒失控以後會做出什麼。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在那個小院裡,卞皮情緒失控後,不管不顧地嚎叫著引來了一院子喪屍,這種糟糕可怕的經歷他可不想再來一次了。 見花離福沒有反感,阿韌才試探著把問題問完:“你們一家,發生了什麼?” 保險起見,他把真正想問的你做了什麼,還是改成了這句話。 花離福摩挲著戒指的手指一頓,他看著夜色的眼眸中湧起濃鬱而厚重的陰霾,語氣變得緩慢而沉重,“在媽媽快要臨盆前的一個月,爸爸剛發表沒多久的新作曲被指出抄襲,控告者有理有據,她的曲子比爸爸的作曲早發表整整兩個月,兩個人的曲譜中前半段幾乎一模一樣。” “這件事給爸爸的名譽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努力辯駁,試圖自證清白,但是他站在金字塔頂太久了,很多人都非常樂意看到他失腳滑下來的樣子。他們不在乎真相,隻是單純樂意看這樣一位既有名譽,平時會做慈善,還稍微有一些地位的鋼琴家出醜,因為這是那些普通人茶餘飯後唯一一件可以拿出來拉踩他,顯得自己比這樣一個人更厲害的事。” 花離福說著低下頭,他把頭低得阿韌幾乎要看不見他的表情了,聲音也變得更低。如果不是少年現在的身體基礎數值已經強化了,估計就不得不靠近一些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 “爸爸很堅強,他除了有些意想不到之外一直在努力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被那些流言蜚語和譏諷的眼神打倒。我感到很難過,那些以前爭著搶著來請爸爸演奏的人,在那件事之後都有意的疏遠我們一家,即使他們麵子上一直對我們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而那時候身體還沒有恢復的我受到了連累,學校和舞蹈班的同學們趁機挖苦我,給我倒酸水,說我一輩子都會是坐在輪椅上的瘸子,是抄襲家的兒子。那段時間本來就性格陰沉的我因為那些尖銳刻薄的嘲諷終於受不了了,我爆發了。” 感覺到他的情緒馬上就要進入高峰了,阿韌不由得心裡一緊張,手就捏緊了欄桿。他害怕這個人會砸爛什麼東西或者是大聲尖叫,把喪屍群給引來,但是他又不能後退,那種因為害怕而遠離的動作有可能會刺激到眼前的花離福。 好在,花離福除了呼吸變得急促之外,表現勉強還算是平靜,“我和爸爸吵了起來,我覺得他既然基因裡攜帶著病不能跳舞,那就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鋼琴事業,為什麼要做出抄襲這種事?我可是想努力都不能了,為什麼他們擁有卻不珍惜,要侮辱,要浪費自己的天分?” “沒錯,我那個時候不信任爸爸,我很少看到他創作,爸爸作曲時我們是不能在旁邊打擾他的。因為沒親眼見過,我年紀小認知各方麵還太稚嫩,當時愚蠢的我輕易被網上酸辣的話給帶偏了。” “爸爸和我吵得很激烈,當時大家壓力都很大,我尖銳的話像導火索一樣引發了家人情緒的爆炸。媽媽過來勸架,就是那個時候,我失手揮掉了旁邊的花瓶,那個重量不輕的陶瓷花瓶砸在媽媽肚子上,她痛苦地往地上跪,爸爸嚇壞了,他慌張地跑過去,我看到媽媽的肚子流血了。” 花離福沉寂了兩分多鐘,他的眼珠像一潭死水,阿韌也不說話,就默默地等待他情緒緩和過來。終於,又一陣舒爽的風吹過來以後,花離福抬起了眼睫:“媽媽被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了。那個花瓶的碎片紮進了她肚子裡,弟弟也沒有活下來,我成功地剝奪了他出生的權力。我想,這是我躲在房間裡詛咒神的報應。” “接收到媽媽死亡通知書的時候,爸爸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沒有哭出聲,眼淚卻打濕了麵前的地毯,濕了特別大的一塊。我自知做錯了事,我想安慰爸爸,我的手剛碰到他的胳膊,他就用力把我揮開了,就像碰到了什麼臟東西,就像我揮開那個花瓶的時候一樣。” “爸爸狠狠地打了我一頓,他一邊打,一邊哭著控訴我奪走了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他罵我是個魔鬼,是白眼狼,後悔當初同意媽媽把我生下來,那是我印象裡他唯一一次說粗話。” “我不敢反抗,也沒辦法反抗,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嫉妒弟弟害他沒辦法出生,是我害媽媽失去了生命。我任由爸爸用鞋底子和皮帶盡情地朝我發泄,或許我身上留下那些紅色的痕跡,他的心情就可以好一點。” “那是一直都愛著我的家人唯一一次動手打我,打得正在睡覺的鄰居後來被吵醒,跑過來報了警。之後,我躺在床上半個月沒辦法動彈。” 花離福繼續摩挲著指尖的戒指,碩大的玫瑰花金戒指閃著熠熠的光,卻照不亮他眼睛裡黑壓壓的沉沉雨幕,看得阿韌心情也跟著抑鬱了起來。 花兒不願意盛開的時候,世界都仿佛少了一種顏色,名為快樂。 “媽媽死了以後,爸爸一直都很消沉,他整天把自己關在那個有陽臺的客廳裡,看著媽媽跳舞的玻璃窗前那塊地方喝酒,不願意工作,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管我的死活,隻有家裡的一名雇傭阿姨在勉強照顧我。” “有一次阿姨不在,我想上廁所,輪椅不在房間裡,我拄著拐杖,努力爬下床一點點往衛生間挪。在經過那個客廳的時候,我聽到裡麵有一些輕微的聲音,不是以前那種酒瓶被摔在地上的刺耳當啷聲,像是在整理什麼東西。” “我以為爸爸要離開我,嚇得急忙跑過去看,那個客廳的門是透明的,我過去的時候……” 花離福頓了頓,他有些哽咽了,但是似乎又不想在阿韌麵前哭出來,努力將一口淚水咽下去,才紅著眼睛繼續說道:“我看到他穿著一身潔白的西裝,金色的短發也打理得很整齊,腳上穿著新的黑皮鞋,手裡還抱著一束紅艷艷的玫瑰花,整個人看起來奇怪又有精神,跟之前流浪漢般頹廢的模樣完全不同。” “那束玫瑰花下麵還有一堆白色的長紗,爸爸當時溫柔地看著玫瑰花,不知道在對它說什麼。我有些不明白他在乾什麼,因為他身上穿的和在玫瑰花底下抱著的,是他跟媽媽的結婚禮服。但我能看出來他的狀態明顯不太對勁,我著急地撓門,試圖讓他注意到我,但是他完全沒有看我,我很確信他當時知道我在門外,因為那個門並不隔音。” 花離福停了下來,他深深地,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雙手握緊了欄桿。麵前的夜色綴滿了燈光,像是星星們不慎掉來了人間,他的眼睛看著這樣美好溫馨的夜,卻黑沉死寂得像將迎來暴風雨的大海麵。 夜風讓放在欄桿上的可樂罐搖搖欲墜。 “他抱著玫瑰花,媽媽的婚紗,和桌子上那張隻有他和媽媽兩個人的合照……走向了陽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家住在27樓。我瘋狂地拍打著玻璃門,著急地跌倒了,兩根三角拐杖滾到了很遠的地方,疾病發作了,我的身體特別痛,但我更著急叫住走向陽臺的爸爸。” “就在他走到陽臺上去的時候,玻璃門終於被拍開了,我手腳並用,顧不上身上疼,著急地往他的方向爬,嘴裡拚命地喊爸爸不要去,可是他不為所動,他的腳步不肯停下,甚至不肯回頭看我一眼。我眼睜睜地看著……我親愛的爸爸因為我而走向了死亡。” “他跳樓的時候身體麵向客廳,似乎是想最後擁抱一次這個給過他幸福的家。他的嘴角噙著笑,金色的短發跟著風不斷飄揚,臉上寫滿屬於死人的幸福。隻是那雙幸福的眼睛全程都沒有看過趴在地上哭泣,顫抖,尖叫,拚命試圖阻止他的我。” 當啷!一陣勁風吹來,可樂罐從陽臺上掉了下去,沒喝完的可樂像瀑布一樣傾瀉出去,花離福住的是26樓。 阿韌沒有聽見罐子落地的聲音,不知道當時的花離福有沒有聽到父親的身體最後粉碎的聲音,他閉上眼睛,祈禱他的記憶裡不存在那個聲音。 花離福臉色平靜,雙目灰暗地繼續說道:“他就像即將墜去人間,尋找幸福的天使安吉拉丁,隻不過他墜入的,是地獄。那天天氣很好,鳥兒在樹枝上快活地唱歌,可我卻覺得上帝在雲層後麵嘆息。我隻記得他的金發蓋過了入眼的一切顏色,在不停地下墜,這成了我直到現在都沒有辦法遺忘的噩夢。” 溫柔的刀殺人最痛,不僅伐身,還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