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欲買桂花同載酒 墨家商隊在路上不緊不慢,花費了兩天時間趕到了邯鄲城。 接下來,他們需要南下前往楚地,與緹縈東去長安的方向相差甚遠,不得不分道揚鑣。 不過陳洛在暗中對此做出了安排。 邯鄲城內有墨家的分部,原本他們打算月末派出商隊前去河西郡采購,在自己的示意下,出發時間提前到了三日後,目的地同樣變更為關中,正好全程與緹縈順路,可以保證她的安全。 畢竟那些墨家弟子在聽聞了她的事跡後,於公於私,都很樂意護送一程。 按照淳於意的家世來,緹縈平日的生活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會在水準線以上,可她為了替父申冤,代父受刑,一路上的風餐露宿,變得又黑又瘦,像是百姓家灶臺邊堆放的柴火。 緹縈這樣的行為,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漢絕對值得被宣傳和稱贊的。 至於私人好惡,那就是淳於意並非真正犯下罪行,他受到那些豪強權貴的迫害,方才被關進牢獄。 幾乎所有墨家弟子都厭惡那些蠻不講理的權貴,那麼自然同情起緹縈的遭遇。 隻是它僅僅是一個浪漫而無法被證實的猜想,沒有誰知道宇宙的盡頭會是怎樣。 當年不少人按照自己的要求,在地方上去探查貪腐官吏。 在墨家內部,能比陳洛這兩個字更重的,恐怕隻有墨翟了。 就像矯健的駿馬追不上離去的人,再快的箭矢也無法射到時光長河的彼岸。 這樣的話,大概會讓自己在某些野史雜談中留下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形象,然後再無其他用處。 陳洛想擠出個笑容,不過最後還是淡淡道:“你叔父啊,這輩子就是這麼執拗,認定的事情轉不過彎來。 沒想到他就一直堅信他是對的,默默跟在我身邊,幫了我很多事情。 待到三日後,墨家商隊離開邯鄲,渡過大河,走過齊地,即將到達楚地境內。 這和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腦子思考地全部都是如何更快地前進,去擊敗麵前那一個又一個的對手,不似現在,隻想走得更慢一些。 可陳洛非但拒絕成為巨子,還宣布將巨子這個身份廢除,替換成了“話事者”,將原本的權柄一分為四,但不隻說是削弱了七成半。 如果出現意外,比方劉恒沒有像原本歷史上那樣選擇廢除肉刑,或者直接不理睬緹縈的上書,大不了自己到時候再出手將淳於意救下。 “回來得倒是晚了一些,聞不到桂花香了。”當某個傍晚,車隊在郊外紮營休息時,陳洛望著道旁銀杏樹上悠悠飄落的一片金黃的葉子,有些感慨,“不過好歹能趕上楚地的第一場雪。” 這對於新加入的那些墨家弟子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可這個決定在剛剛頒布出來的時候,給老一輩墨者造成的沖擊乃是石破天驚的級別。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陳洛幫助緹縈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想借此贏得淳於意的好感,待他免去牢獄之災後,好將其邀至墨家。 有兩人搖了搖頭,而另外的三四人則出聲應答說:“稟陳公,我們喝酒,不過隻會喝一點點。” 當初他說我是什麼值得墨家追隨之人,我那時才過弱冠之年,哪擔得起這樣的稱呼啊,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你叔父。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要知道自己拒絕了征辟,樹立了無意政治,安心歸鄉養老的形象,如果突然又修書乾預齊地之事,劉恒會給自己一次麵子,但後麵的征辟,自己也沒有合適的理由拒絕。 “然後等你叔父去世,我才收到消息。”陳洛似有些無奈地昂起頭來,想起那好像是某個尋常無比的下午,自己略帶疑惑的翻開一封從楚地送來的信件,看到那則遺憾的消息。 酒是用糧食釀造而成,墨家教義中又有“節用”的思想,因此他們平時很少喝酒享樂。 如果選擇了前一種方式,那麼緹縈對自己感恩戴德的同時,必然不會再前往長安。 而陳洛感受到自己身邊的這些墨家弟子的眼神匯聚在自己身上,笑著開口說:“你們喝酒嗎?” 肉刑廢除缺少“緹縈救父”這個催化劑,那以樂觀情況來計,恐怕都得再延續十年二十年,又將多出來數千受害者,造成上萬戶人家的悲劇。 “咦?你姓郭,那郭黎是伱什麼人?”陳洛回想起曾經那名在市集上獨自持劍脅迫奸商的身影,發覺郭解的麵相與他有五六成相似。 於是他笑問道:“喜歡喝酒,這是為何?” 郭黎在秦末便是成為了楚墨那支的首領,在後麵墨家改成話事者體製後,自然被選為了首屆四大話事者之一,直到七年前身體抱恙卸任。 畢竟現在的墨家,等於說有四名理論上的領導者,那麼墨家弟子就不可能再像原來那樣,某位領導者下達完全不合理的命令,他們都必須執行,而是有了迂回的空間。 很多老一輩的墨者都和他們提過,在戰國末期和秦代的時候,“非儒即墨”的盛況不再,當時齊墨銷聲匿跡,楚墨艱難度日,秦墨在秦國雖有一席之地,但連中層都進不去,僅僅能充當工匠的角色。 那場震驚大漢的“刺陳案”,若沒有他們煞費苦心地調查,那荊王劉交怎麼可能那麼輕易的暴露呢? 這樣一來,反倒又是弄巧成拙。 因此在緹縈這件事上,陳洛暫且決定維持原狀,最多再給張蒼送一封信去,讓緹縈進京上書的過程不要過於艱難,此外自己便不再進行乾預。 “陳公,沒關係的。”郭解抿了抿嘴,原本臉上滿是豪氣,此刻驟然減少幾分。 而且更讓墨者贊嘆的一點,是陳洛將墨家重新整合後,非但沒有選擇坐上巨子的位置,反倒是將它廢除了,改為從原本的楚墨、秦墨、齊墨各選一人,與他一並擔任“話事者”。 何況墨家工匠和墨家商隊的存在,更是自己無法復刻的存在,要知道有信念的工匠好找,有信念的商賈可打著燈籠都難覓。 他繼續感嘆道:“我和你叔父生前是很好的夥伴,很敬佩他的為人,隻可惜沒能在他去世前見上一麵。” 雖說他修書一封,靠著威懾力,可以輕輕鬆鬆地讓那些齊地的權貴將淳於意從牢中發出,或者說上書劉恒,狀告齊地勛貴囂張跋扈的行為,絕對會使那批人被懲戒一番,但是自己這麼做的話,將會違背廢除肉刑的最初願景。 而陳洛除了在車隊行進過程中,隱藏著身份混在人群裡與緹縈有過幾次交流,以及抵達邯鄲後安排這事,就沒有再做更多了。 後麵那種方式,和前者沒有本質區別,甚至還會更糟。 郭黎是非常純粹的那種好人,路上遇見了讓他看不順的事情,都是親自提劍上前,老了之後,遇見類似的情況,則是一手拄拐,一手提劍上前。 而在擔任禦史大夫期間,若沒有他們尋訪九州,那自己的工作量和工作難度直線上升不說,也無法做得那樣盡善盡美。 他們遇到十分過分的那種蛀蟲,甚至等不及向陳洛匯報,就在夜裡偷偷翻入人家的府邸中,用劍逼著對方交出貪腐的證據,第二天就丟到他們上司家門口。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見不平事,需拔劍而出,而行義舉之後,自然得用美酒開懷。”那麵色稚嫩的墨家弟子振振有詞。 如果沒有郭黎,沒有墨家弟子的相助,我有太多事情無法辦成了啊。 當然,以暴製暴的行為,是墨家不提倡的,除了對那些窮兇極惡的賊人,他們很少會用這樣的手段。 望著路邊落下的那些銀杏葉,陳洛在內心仔細數著那些已經離開的故人。 “叔父病重的時候,有人詢問過他,要不要給寫信告訴您,叔父當時是拒絕道……”他按照回憶,低聲復述郭黎的答案,“陳公是乾大事的人,我能追隨在其身後見到天下太平已是幸事,不然早該籍籍無名地死在濮陽市集上,何必再因為我的事情再去叨擾他呢?” 墨子開創墨家,而陳洛重新定義並且大興墨家。 不過自己曾經聽過一個頗為有趣的理論,叫做宇宙大坍縮,所有的一切都將反向重新上演,離開的列車倒退進站,傾盆大雨流向天空,鬆開的手緩緩握緊,逝去的人再度相擁…… 畢竟現在的墨家內部並沒有技術高超的醫者,但是長期在外跋涉的墨家弟子卻常常會遇到一些疑難雜癥,很多時候他們的同門隻能看著乾著急,卻做不了什麼。 不過他挺直了腰,自信出聲道:“陳公,吾名郭解,虛歲已經十五,年歲不算小了。” 恰好淳於意精通《脈經》,又擅長調製藥劑,屬於稀缺人才。 唯有一名看著非常稚嫩的墨家弟子,在猶豫片刻後低聲道:“稟陳公,我會喝酒。” 對於路見歹人,憤怒抽刀的勇士,自己一向贊許。 在見到壞人胡作非為的時候,大部分人念及家中父母妻兒,有所顧慮,不會選擇挺身而出,這屬於人之常情,不必苛責。 “大漢十七年,鐘離將軍去世;大漢十九年,項聲去世,大漢二十一年,司馬欣去世,同年……” 講得有些口乾後,他環顧一圈,看著他們臉上略帶茫然的神色,不由得輕笑一聲。 何況有了自己乾預,以劉恒那深沉的心思,恐怕就會開始考慮緹縈是不是被指使的棋子,又帶有什麼目的,哪怕他原本支持廢除肉刑,可受到影響後,估計不會非常果決地做出決定。 在任何一個時代,手底下擁有成百上千的死士,盤踞一郡之地,那完全沒有問題。 按照墨家的傳統,他們得死忠於巨子,甚至巨子下達自殺的命令,都必須毫不猶豫地執行。 要知道陳洛放棄巨子身份,就已經讓他們足夠不解了。 “原來是郭兄的侄子啊。”陳洛伸出手來,拍了拍郭解的肩膀,可他覺得對方還給了自己另外一種熟悉的感覺,卻暫時摸不清原因。 但是見到替他人,替弱者出頭的義士,應當大聲送上贊許! 在這樣的情況下,陳洛重新整合了墨家三派,給了他們全新的前進方向,至於物質方麵的支持,更是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名國君對墨家的支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如果墨家內需要決議大事,那至少需要三人表示同意,方可執行。 很多情況下,“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才是社會現實。 一場重歸黑暗的熱寂,或者說將被撕裂成虛無。 陳洛哈哈大笑道:“年歲不大,卻有如此抱負,不錯,不錯,你叫什麼名字?” 在他領導墨家的時期,墨家弟子個個嫉惡如仇。 留在楚地等著自己回去,然後擊缶相迎的朋友不多了啊。 在他身旁是圍坐著幾名年輕的墨家弟子,他們朝陳洛投去的目光是崇敬中夾雜著幾分好奇。 那一副副熟悉的麵孔留存在自己的記憶當中,永遠不會隨著時間再改變了。 至於那些酸不溜秋地嫉妒之語,自以聰明的嘲諷之語,不僅僅會寒了義舉者的心,更會讓整個社會的整體氛圍越來越差。 “那是家叔,亦是我第二崇拜之人。”郭解應答,臉上充滿自豪。 你叔父說非常感謝我,其實我同樣很感謝有你叔父在啊。” 非常有楚墨的俠氣! 這是陳洛的心聲。 對於這鶴立雞群的存在,陳洛打量對方兩眼,莫名感覺他的長相有些熟悉。 陳洛不知不覺地絮絮叨叨說了挺久,沒管周圍這一圈墨家年輕弟子聽不聽得懂。 那名墨家弟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沒想到自己剛才那般言論會引來陳洛的誇贊。 陳洛看著身邊這些充滿活力的麵孔,神色又釋然許多。 沒有人能夠永遠年輕,但是永遠有人正在年輕。 但還有不少老家夥喝得動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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