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0作者:靈麓夜行 第426章史筆如刀 春,三月三。 丞相衛綰上書,自言老病,欲返鄉。 帝不準。 三月中旬。 丞相再度上書請辭。 帝加封之,不準。 次日。 丞相又請辭。 帝嘆,數掩麵,終允之。 四月六,帝欲命禦史大夫趙綰任丞相之位,朝臣微詞頗多。 然帝問維新侯、郎中令、宗正,皆言趙綰可。 故綰為新相,數漢以來丞相十七人,唯其非侯矣。 四月十七,建陵侯離京,帝遣使踐行。 …… “阿父,您是在寫史嗎?”一道略帶稚嫩的童聲從司馬談的身後響起。 合上手中的書冊,司馬談轉過身,淡淡笑道:“阿父不是在寫史,而是在檢查這些時日的記錄。 它們是最原始的材料,但過於簡陋,不能直接放到史書之中,需要經過執筆者的潤色,才能最終定稿。” 史官往往有著家族傳承。 阿父是從大父手中接替了太史令這個職位,自己又在阿父退休後,繼續擔任太史令。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自己的長子司馬遷,同樣會繼承這個位置,用史筆忠實地還原過去、記錄現在。 哪怕他現在隻是尚未到舞勺之年的孩子,但司馬談不介意多教他一些內容。 這些話能多記一些在心中,對於未來擔任太史令,那是有益處的。 司馬遷認真聽著,誠懇提問,“所以剛才的這些內容,阿父將來寫史書的話,會怎麼進行選擇呢?我聽人說,這位新丞相數年之前,不過白身,現在卻已是身為萬石之官,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史書上會要寫他很多內容吧?” 司馬談笑了笑,“為父現在也不知道答案。 趙丞相上任不過旬日,沒有做出什麼功績,也並未犯下什麼錯誤。 而史書講究是簡潔,若是背後沒有什麼深意的事件,未對時局或將來產生影響的人物,那是不值得記到史書上去的。 如果這位趙丞相在任上碌碌無為,那麼我最多也就隻是把他的名字順手寫在史書上,不讓丞相的更替順序出現空擋,讓後人產生誤會。 若是他做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讓天下都感嘆、贊揚他的行為或者政策,那說不定我會專門為他列傳。 當然,你在外麵聽說那些什麼‘白衣驟起,擔任丞相’的言語,聽聽就好了,多讀史書的話,就會發現這並非什麼值得驚嘆的成就。 太公望由漁翁變為齊公,不過十年。 陽夏文貞侯從戍卒變為列侯,亦是隻花了兩年時間。 高祖本是布衣,拔劍而起,一統天下,登臨帝位,更是隻用四載有餘。 那麼你覺得用了數年時間,從白身變為丞相,還有那麼難以置信,值得在史書中大肆誇贊嗎?
阿遷,你多多去聽外界的聲音,是沒有錯的。 但是不要被那些話語影響了心中的判斷,我們史官手中握著一支筆,心中更要有一桿秤。 那些值得誇贊的功績,不要因為伱厭惡當事人就將功績抹黑。 那些應該抨擊的行為,不要因為是皇帝的決策,是朝中的重臣,就對其視而不見。 史官一生最要堅持的事,叫做秉筆直書。” 司馬遷愣了一會,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 他抿嘴回道:“阿父,我明白了。 我會多多讀史增長見聞的,然後努力去判斷外界那些那些話語,哪些是對,哪些是錯,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沒有想好久亂說。” 他暗暗握拳。 自己剛剛在阿父麵前的表現,確實太過浮躁。 這樣的錯誤,以後絕不會再犯!
畢竟他們家族擔任史官,已經數代,成了一種傳承的同時,更是帶有沉甸甸的責任。 司馬遷不想辜負它。 見到兒子認真的態度,司馬談滿意地笑道:“你能這麼想,阿父相信你未來肯定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史官。” 要知道自己這個長子性格沉穩,又有幾分執拗的勁,屬於天生適合當史官的材料。 更重要的,是他能寫一手好文章。 不過司馬遷筆下所寫的內容,並不像當今司馬長卿那樣的錦繡文章,有著華麗的辭藻,而是更符合史書的要求,簡練而又準確,卻又能多出幾分味道,將人物寫得傳神。 大概是在兩年前,司馬遷見著自己案牘上的記錄,指出可以更改其中的幾個字,在不影響原意的情況下,讓內容更加流程。 看著兒子指出的那幾點,司馬談覺得果然沒錯。 雖然隻是稍稍改換了詞句的位置,增添了一些修飾,卻是讓所有的人物都“活”了過來。 自從發掘兒子有這樣敏銳的天賦,司馬談雖然沒有與旁人言說,但是下定了讓他繼承家族史官位置的決心。 “我會努力的。”聽著父親的誇獎,司馬遷嘴角上揚,重重地點了點頭,接著又道,“阿父,你剛剛說的列傳,是什麼意思?我似乎沒有聽過,還請父親解惑。” 雖然父親說是讓自己多讀史書,但其實司馬遷其實早已經將家中那些前人史書,幾乎翻了個遍。 不過他對於列傳的意思,卻沒有太過明白。 畢竟文獻典籍之中,傳的意思,一般是指《左傳》。 但阿父的言語,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司馬談揉了揉下巴,“這……乃是阿父想要采用一種新的形式,去編修史書。嗯,過去的史書,往往是按照國家,或者時間來敘述。 從秦以來,再到高祖建漢,天下歸為統一,按照國別來編修,那是沒有意義的。 而按照時間來撰寫,困難則是出在同時發生的重要事情過多,若是單純按照時間來編,那視角恐怕會過於雜亂。 尤其是秦末那些年裡,各地義軍並起,楚武烈王在巨鹿滅秦三十萬,高祖亦是在南陽郡與秦軍交戰。 若是按照編年來寫,恐怕短短一兩月,要寫數十場戰爭,如果在抄錄的時候出現什麼錯誤,恐怕會給後人平添不少麻煩。 因此為父便是想著,能否以單獨某個人物的生平來作為主線,來為他寫傳,通過記錄他的經歷,寫出當時歷史的風貌。” 這個想法並非驟然冒出來的。 他們家族歷代修史,司馬談自然是想整合資料,然後為大漢寫出一部史書來。 隻是他沒有動筆還好,一動筆便發現了問題。 那就是原先存在的國別體與編年體,完全不適合記錄大漢的歷史。 沒有前人提供經驗,司馬談這些年裡,一直嘗試著用各種方式去解決這個問題,最後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像他剛才所說那般,通過單獨的人物去表現歷史。 可這樣的方式過於新穎,他不知道是否能為世人接受。 故而他心存猶豫。 現在史書編寫到的內容,還在商周時期的年表,至於設想中的列傳,根本沒有開始動筆。 當然,這也和他的筆力有關。 司馬談最初的嘗試,乃是為陽夏文貞侯作傳,開始寫人物生平還好,畢竟宮中留存著豐富的資料,民間關於陽夏文貞侯的討論亦是不少。 可寫到對話的時候,他完全想不出該如何提筆了。 似乎怎麼寫都不對勁。 於是他暫時放棄了這項任務,隻是努力將資料收集詳實,然後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畢竟司馬遷對自己的文章稍作修改,便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那麼未來寫史的時候,通篇保持這個水準,那他相信自己兒子寫出來的史書,定會是前所未有的一部史書。 伸手拍了拍司馬遷的肩膀,司馬談說道:“前些時日我不是說空閑的時候,帶你出門逛逛,長長見識嗎?
史官不止要記錄宮廷之內的事情,不止是要查閱過去的那些資料。 我們如果有機會的話,更是需要去實地考察,去親眼看看當年那些歷史事件發生的地方,問問附近的居民,問問當初的親歷者。 這樣一來,我們才能更好地還原歷史的內容,確保我們筆下記錄的真實性。” 雖說是帶兒子出去閑逛,但他又忍不住往寫史上麵扯。 而司馬遷對於父親的這類說教,並未感到厭煩,反倒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 過了一會,稍作收拾的父子二人打算出門。 剛走到門前,司馬遷半轉過頭,昂起腦袋,朝著父親道:“阿父,我若是想當好史官,是不是要多長長見識才行,比方未來該去大漢各地走走看看,去拜訪那些名人的後裔,查看那些戰場的遺址啊。” “嗯?有機會的話,當然應該這麼做。”司馬談沒有多想,隨口應道。 不過司馬遷聽完這個回復,眼神變得認真,接著埋下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 …… 兩人此番出行,並沒有什麼目的地,隻不過是隨意走走逛逛。 不過司馬遷見著特別的事物,都會作出提問,而司馬談同樣會耐心回復,解答他的疑問。 因此司馬遷在看到城門處數名文士模樣的人結伴而行,似乎長途跋涉來到長安,便是好奇問道:“阿父,這些人看樣子並非官吏,但穿戴看上去也不像商賈。 那麼他們為何要千裡迢迢地趕來長安呢?” 無怪乎他有這樣的疑問。 畢竟在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都是留在鄉土,很少有人輾轉千裡,背井離鄉。 當然,商人和官員除外。 “他們大概就是察舉上來的賢才吧。”司馬談猜測道,接著向兒子解釋,“你知道前不久太學招納博士的那場考試吧?” “知道,當時可熱鬧了。”司馬遷應聲,冬日的長安沒有太多有趣的事情,太學的那場考試,在長安熱議了良久。 司馬談笑了笑,“這場考試,就是招的太學博士,即是現在這些進京賢才的夫子。 當然,這並不是說這些賢才的能力就很平庸,他們也是地方上才能、品行,大家交口稱贊的人物了。” 司馬遷抿了抿嘴,“那想必進入太學讀書,能學到很多知識吧。我未來有機會的話,也要去太學內,和這些賢才一起讀書,接受那些博士的教導。” 司馬談剛想誇兒子有誌氣,突然又想起什麼。 自己前些時日在早朝的時候,似乎聽到過陳學長上書,說是想擴大太學招生,招收長安附近的部分孩童,讓他們在太學發蒙,接受長期的教導。 陛下當時似乎很是意動。 不過恰好衛丞相上書,想要請辭,這件事便被擱置下來,沒再多提。 可現在衛丞相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如果陳學長有心的話,可能會再議此事。 如果陛下同意將太學招生規模擴大的話,稚童亦有機會進入太學,接受那些博士教導。 那司馬遷是符合年齡要求的啊!
作為史官家族,司馬談很明白教育的重要性,如果可以進入太學,那擁有整個大漢最好的教育,對於未來編寫史書,同樣會是助力吧。 他摸了摸兒子的頭,“阿遷,如果有能讓你進太學的機會,我會幫你爭取的,如果你真進去了的話,那我就希望你要努力,不要墮了我們司馬家的名聲即可。” “嗯嗯。”司馬遷乖巧地點了點頭。 如果有機會進入太學讀書的話,不用阿父叮囑,自己必然會努力研讀典籍的。 畢竟寫史並非一日、一月可以寫成的。 它需要經年的積累,耗費半生精力去查找資料,勘誤真偽。 最終將所有的心血全部化為文字,落於紙上。 史筆如刀。 而司馬遷未來作為“執刀人”,需要用自己全部的心血與力氣,讓自己揮出去的這一刀,精準而又華麗。 它將是不容有失,極致完美的一刀。 ————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入太學,遍通典籍,屢得陳太學贊。 二十而學業畢,南下,訪陽夏,遊江、淮,去楚國,探禹穴,窺九嶷,浮沅、湘,欲往南越,遇兵戈,終不得行。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觀巴、蜀以歸。——《史記·太史公自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