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的枯林,猙獰的巖石。 巖石前生著一堆火,巖石上高踞著一個人。 一個已經瘦得脫了形的人,就像是一隻已有很久未曾見到死人屍體的兀鷹。 火焰在閃動,閃動的火光照在他臉上。 一張充滿了孤獨絕望和悲傷的大臉,濃眉間鎖滿了愁容,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已深陷在顴骨裡,動也不動的凝視著麵前閃動的火光,就好像正在期待著火焰中會有奇跡出現。 這不是朱猛。 “雄獅”朱猛絕下會變成這樣子的。 “雄獅”朱猛一向是條好漢,任何人都無法擊倒的好漢。 可是釘鞋已拜倒在巖石前:“報告堂主,堂主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 高漸飛沒有流淚。 他的眼淚雖然已經將要奪眶而出,但卻沒有流下來。 他已多年未曾流淚。 朱猛已經抬頭,茫然看著他,仿佛已經認不出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 小高垂下了頭。 現在他才明白釘鞋眼中為什麼會有那種絕望的表情了,但他卻還是不明白那天在紅花集外縱馬揮刀殺人於眨眼間的好漢,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被擊倒。 “小高,高漸飛。” 朱猛忽然狂吼一聲,從巖石上躍下,撲過來抱住了小高。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又有了生氣:“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果然來了。” 他用力抱緊小高,用自己的臉貼住小高的臉。 他在笑,縱聲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紅花集外揮刀斬人頭顱時一樣。 可是小高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臉已經濕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淚?是誰在流淚?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紅塵間,悲傷事,已大多。 浪子為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 ...... ...... 一把鐵槍,一隻銅壺,一壺濁酒。 一堆火。 釘鞋以鐵槍吊銅壺在火上煮酒,鬆枝中有寒風呼嘯而過,酒仍未熱。 可是小高的血已熱了。 “卓東來,這個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個角色!” 朱猛已經喝了三壺酒:“他雖然搗了我的老窩,幾乎毀了我的雄獅堂,我還是不能不服他。” 濁酒下肚,豪氣漸生:“服歸服,可是遲早總有一天,老子還是會割下他的腦袋來當夜壺。” 小高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你為什麼還沒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臉上忽然又露出那種絕望的悲傷之色。 “現在我還不能去......” 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 她是誰? 高漸飛卻沒有問,已經知道朱猛指的是誰了。 他想到了何方的話,想到了何方的保證。 為了一個女人,竟然能讓往日豪氣萬丈的朱猛,變成了一個連一些小小的江湖殺手都要躲著的窩囊廢物。 朱猛並不是不能對付那些人,而是已經失去了鬥誌,整個人已經完全成了空的。 高漸飛也終於明白,雄獅堂的那些兄弟們為什麼要離開了。 以前的朱猛絕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如果有人對雄獅堂有半點不敬,就算前方有千軍萬馬,他也會縱馬揮刀沖入敵陣,將一個個膽敢冒犯的人斬於馬蹄下。 ——也許這才是他門下弟子離開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誰願意跟隨一個勇氣已喪失的首領? 朱猛已經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來已經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肉,醉倒後看來就像是一頭雄獅的枯骨。 高漸飛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閃動,釘鞋仍在煮酒,也沒有去看朱猛,眼中卻又露出了那種絕望的沉痛和悲傷。 高漸飛站起來,走過去,默默的把手裡一碗酒遞給了他。 釘鞋遲疑了半晌,終於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過他的鐵槍,也從銅壺裡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後才嘆息答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 釘鞋的表情極嚴肅:“小人不配。” “你錯了,這個世界上也許隻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隻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小人也不敢這麼樣想。” “可是現在隻有你在陪著他。” “那隻不過因為小人這條命本來就是堂主的,小人這一輩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經變成了這樣子。” 釘鞋斷然道:“不管堂主變成什麼樣子都一樣是我的堂主,這一點是絕不會變的。” “你看見他變化這麼大,心裡也不難受?” 釘鞋不說話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著他喝下去,然後才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也跟我一樣難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釘鞋沉默。 小高凝視著他:“隻可惜你想不出什麼法子能讓他振作。” 釘鞋又喝了一碗酒,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聲道:“伱想不出,我想得出。” 釘鞋立刻抬起頭,盯著小高。 高漸飛用一種溫柔而傷感的聲音說:“你們的堂主並沒有變,他還是條男子漢,隻有真正的男子漢才會關心別人,如果他完全不關心別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會跟著他了。” “是。” 釘鞋囁嚅著,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道:“高大少,有句話小人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關心別人並不錯,可是為了別人折磨自己就不對了,那樣子反而會讓他關心的人傷心失望的。” 小高勉強的笑了笑,改變了話題。 “我看到那邊有個避風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你也該睡了。” 天地間又完全沉寂下來,隻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釘鞋將一條厚氈鋪在巖石上,抱著朱猛睡上去,又用兩條毛氈蓋住,然後他自己才在旁邊睡下來,睡在冰冷的巖石上,就像是個蝦米般編成了一團。 天亮前他被凍醒時,就發覺小高也已醒了。 在晨曦的微光中,他看見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臉,而且還好像把手裡的那個包袱解開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釘鞋沒有看清包袱裡究竟有沒有一把劍,更沒有看見劍的形狀。 他不敢仔細去看。 他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 ...... 朱猛醒來時,天已大亮,釘鞋早已起來,正在生火燒水。 可是高漸飛卻不在了。 朱猛躍起來,用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到處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 “報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時候,並沒有說要去哪,卻留下了話。” “什麼話?” “他說,何大俠、蝶姑娘、趙大哥、還有那些兄弟們,他們都在等著堂主。” 朱猛的人本來已因悲傷失望而變得更萎縮,聽到釘鞋這句話,卻忽然振奮起來,充滿血絲的眼中也有了光。 “他們都在等著我,她也在等著我......” 釘鞋又道:“高大少還說,何大俠已做好了一切準備。” 朱猛瞳孔更亮,目中閃著異彩。 他忽然想到了兩個多月之前,高漸飛與三大門派四大高手的大戰,何方先知般地預料到高漸飛的情況,事先讓他帶著露露,幫助其恢復了決勝的鬥誌...... 朱猛忽然一躍而起,大聲道:“釘鞋,我們也走吧。” “是!” 釘鞋的精神也振奮起來,眼中卻有了熱淚:“小人早就準備好了,小人隨時都在準備著,小人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