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初抬頭望了望客棧樓房中央的高桿上,迎風招展的招旗。 火焰邊已經有些破爛,招旗上繡著的四個大字仍清晰可見:萬安客棧。不是常見的“萬”字,而是“萬”。 萬雲龍的萬? 抹了抹下巴上的大胡子,他的眉眼間綻開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邁著四方步走進了門去。 二層小樓的客棧看上去頗為寒酸,青黑色的青苔爬滿了半幅墻,而白色的墻皮已經剝蝕了不少,露出坑坑窪窪的青磚,屋頂黑色的瓦片也已眼見殘缺,不過是聊勝於無而已。 不過,這客棧占地頗大,在二層小樓外還圍起了一個兩進院子,可以放雜物、馬匹。所以院子裡麵各色東西堆在那裡,雜亂無章。 馬廄也在院子裡,馬廄裡麵有著不少馬匹,大多都在低頭吃著草料,不時有一兩匹馬仰頭嘶鳴。 這些馬全是高大健壯,毛色鮮亮,嘶鳴聲更是底氣十足。 這些馬臀上打了烙印的河曲好馬都是號稱價值千金的甲等軍馬,那麼騎乘他們的主人想必不是軍中將領便是官宦豪門了。 李春初細心地數了數,二十三匹,不多,卻也不少了。 在客棧主樓的門外靠墻根的地方,有一個油亮發黃小竹椅子,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麵打著瞌睡,嘴角流出的口水,沿著他的下巴,掛出一條清亮的細線。 在少年的腳下還趴著一條黃色皮毛的土狗,懶洋洋半睡半醒,連李春初走進來都懶得吠叫一聲,隻是低聲嗚咽了一下,甚至連少年人的春夢也不曾驚醒。 李春初微微地笑了一下,看向客棧小樓門口掛著的兩道木製對聯。隻見右邊是:出入平安順風順水順人意,左邊是:心想事成好年好景好前程。橫批:萬事如意。 還是“萬”字,他心裡越發篤定了。 他邁步走進了大堂,將手中的寫著“龍虎天師斬妖驅邪”的幡桿放到進門處的左手邊靠住,又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粗布毛巾綁在幡桿上打了一個結。輕輕地道:“厝(cuò)內風許涼。” 黑漆櫃臺後麵的掌櫃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拿著一個小小的黑漆算盤看著賬簿,算著賬,不時拿起一個拳頭大的紫砂茶壺斟著黃亮亮的茶水去杯子裡麵,自斟自飲。 卻是連抬頭的意思也沒有半分。 一個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的女人,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椅子扶手上,正在百無聊賴地磕著瓜子。 見得他的做派,先是瞥了眼無動於衷自斟自飲的掌櫃,輕哼一聲,把手中的瓜子朝桌麵上一擲,從椅子上裊裊起身,迎著李春初走去。 臉上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道長遠來,快快進來歇息一下。”說罷殷勤地拿起了一個青花大瓷茶壺和一個粗瓷杯子走來到李春初身邊的八仙桌旁,倒了一杯散著裊裊白氣的清茶。 拱手微笑著道:“對麵不相逢,恐怕半天風。三八二十一,合來共一宗。要得,老板娘客氣了!”卻是地道的成都腔。 老板娘也是眉花眼笑地說:“道長往那頭去?在小店是打尖還是住店撒?咱們萬安客棧從來都是價錢公道,童叟無欺,金字招牌是響當當的,道長放心入住就是咯。” 李春初笑道:“要得!老板娘先來一壺酒,再來一隻肥雞,一個豬腳、一桶米飯。老道肚餓了撒!今天打個牙祭,要多放些海椒、麻椒,味道重些才安逸!” 老板娘歡快地答道:“要得,稍等一下哈!”細細的腰扭動著,看得李春初都替她擔心,怕一個不小心把腰給扭斷了。 李春初舉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茶味寡淡,他也不甚在意,卻是走到櫃臺處用四川話道:“掌櫃的好安逸,獨個兒喝茶?” 掌櫃的看了李春初一眼,手裡卻是不停,熟練地拿著一個小算盤,撥拉著算盤珠子,眼睛還是落在賬簿上,卻是以福建廈門話道:“洪門八字開,無錢勿進來。” 李春初笑著回道:“三八二十一,無錢亦食得。” 掌櫃的說:“三八二十三,無錢脫衣衫。” 李春初答:“三八二十四,食飽去看戲。” 剛剛還是一股正宗川味話語,現在兩人的對答居然用的是福建的廈門地方話對答,說得還極是流暢。 掌櫃的笑了笑,道:“好!天高地厚古今同,山高水秀兩相分。記得金蘭洪家事,青蓮舉起奉義兄。”手指一動,便推過來一個茶杯。“請飲茶。” 李春初拿過杯子,卻是沒有立刻喝,而是將茶由茶杯倒入茶壺,再出茶壺倒入茶杯,一邊倒一邊低聲說:“此杯青蓮大不同,交遊四海五湖通。當日花亭曾飲過,誰知今日又相逢。” 李春初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 掌櫃的沉聲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 李春初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忠心。” 掌櫃的道:“鬆柏二枝分左右,中間紅花結義亭。” 李春初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 掌櫃的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 說完,掌櫃的臉上顯出由衷的笑容,道:“明復清反,母地父天。道長是哪一路安舵?” 李春初淡淡地道:“忠義總堂護劍李春初。” 掌櫃的臉色微變,拱手道:“在下家後堂鎮山徐恭見過護劍大爺。” 卻原來兩人都是天地會洪門的屬下,從進門開始,李春初就用暗語切口在向掌櫃的和老板娘表明自己的身份,待對了“海底”暗號無誤後才都鬆了一口氣。 李春初笑道:“奉大龍頭差遣,去往廣州府辦事,路過寶地,進來討杯茶喝,卻是勞煩兄弟了!” 徐掌櫃道:“不敢動問,大爺卻是需要小人如何相助?金銀還是其他。” 李春初道:“先不必麻煩哥弟他事,腹中饑餓,先吃了飯,然後給我一間清靜房間休息即可。不過我看寶地有些麻煩,如果需要,我也可相助兄弟一臂之力。” 徐掌櫃努了努嘴,朝上方的房間一瞥,道:“沒什麼,今天來了十來個九門提督下屬巡捕營的幾位官爺,在這裡包了幾間房落腳,看樣子是在這裡等什麼人哩!” 李春初點點頭。這時候,老板娘快步而來,後麵是那個黑瘦的少年,個子矮矮的,身形瘦弱,卻是亦步亦趨地用一隻手托著一個大托盤。 托盤上麵放著一小桶熱騰騰的白米飯、一整隻黃澄澄的口水雞、整整一個紅彤彤的紅燒蹄膀和一大壺老窖酒。加起來少說也有十來斤重,那少年卻是托得極是穩當,絲毫不曾搖晃。 走到桌子前,黑瘦少年放下飯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春初走來坐到桌子旁,朝徐掌櫃點了點頭,又微笑著看了神態有些拘謹的黑瘦少年一眼,輕聲問道:“請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有些靦腆,吶吶了一小會兒才道:“我叫徐藹。” 李春初笑道:“確實不高!” 黑瘦少年漲紅了臉道:“老板認得字,他說不是高矮的矮,是和藹的藹。” 李春初笑意更盛,道:“喔!好啊,和氣生財嘛!” 黑瘦少年徐藹還想說話,不過從後廚那邊響起廚子的喊聲,忙向李春初告罪一聲,就急急忙忙往後廚跑了去。 李春初笑了笑,便先去箱籠之中取了一副金色的鉤子掛在耳朵上,將一部濃密的大胡子,左右分開如簾子一般,露出嘴來。然後又去盛了一大碗米飯,大口吃了起來。 別看李春初身量不過是中等,人也並不魁梧,但飯量卻是極大,不一會兒便將那些酒飯菜肴吃了個乾乾凈凈,便是骨頭也不過是在口中咀嚼一會就吞咽了下去,這七八斤食物竟是連汁水也沒留下。 李春初飛快地吃完飯,就打點自己的東西,在黑瘦少年徐藹的帶領下去樓後麵的一個廂房休息。來到後院,這裡還有一排黃土壘的平房小屋,隻是被二層小樓擋住,所以從前院看不到這裡。但從前院客房的後窗卻是可以看得到這排小屋。 客房有些簡陋,卻還算乾凈,雖然有點山裡常常有的黴味,但總算比破廟廢墟要強的多。 李春初收拾了一下房間,便走出房門,隨便找了塊空地,徐徐地練習起來一套少林小洪拳來輔助身體的吐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