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船來的是昨夜在伍家花園救的兩個法蘭西洋人和伍家的子弟一行。 說不得,伍家在這廣州城裡也真個是財雄勢大,耳目靈通。不過短短一夜功夫便能尋得到周道民的新船,也知道李春初在周道民的船上。 為首的伍家子弟滿麵帶笑,神色精明,一看便知道是個商界外交的好手。 一見到李春初,那伍家子弟就是長揖到地,禮數很是周全,道:“怡和洋行伍家洋貨行買辦伍崇亮拜謝李道長救人之德。” 李春初回了一個稽首禮道:“救人之事乃舉手間事,不敢當伍買辦大禮。” 這時候,那兩個法蘭西洋人從後麵上來,也是恭恭敬敬向李春初摘下自己的高筒禮帽放向自己的右大腿,然後深深地彎腰鞠躬下去。 他們來中國的時間雖不算久,但也知道中國人是拒絕如貼麵禮、吻手禮、握手禮之類的禮節,所以便采用鞠躬這個方式。 畢竟和中國常用的長揖比較接近。 然後那個昨夜落水的法蘭西人飛快地嘰裡咕嚕了一大串,聽得李春初、周道民二人稀裡糊塗。 伍崇亮笑著翻譯道:“這位是法蘭西國萊諾·卡佩子爵和他的同伴英吉利國水軍哨官喬治·史密斯,卡佩子爵非常感激您昨夜的救命之恩,所以特地托我家尋到道長,前來感謝。”他停了停又接著說:“卡佩子爵是我伍家與外洋法蘭西國的重要相與,您救了卡佩子爵,伍家也是萬分感激道長的恩德,家主特命在下給道長送來薄禮一份,且邀道長前往伍家敘話。”說著話便從身上掏出一份名刺拜帖和一份禮單很是恭敬地遞了過來。 李春初心下計較,麵上卻是笑了笑,擺手道:“山野道士,不須這些物品。名刺拜帖一應禮物卻是請璧還貴家主,貧道卻是願意前往伍家拜見貴家主。” 伍崇亮見得如此,再三言語,李春初卻是推辭不受。倒是接受了卡佩所送的一箱法國乾邑洋酒和喬治·史密斯贈送的一支柯爾特左輪手槍。 李春初心內計較,伍家財雄勢大,不管如何,這個事情盡了禮數也就罷了,這般殷勤邀請必是有所圖謀。幸而自己來到廣州乃是要擴大堂口勢力,這伍家家財億萬,又是官商,結交一下,當是先行試探一二。 正如修真了道,這建立勢力也是需要財侶法地的。 錢財上,李春初也帶了總堂給的萬兩銀票,他自己家裡每年到他手裡的錢也有數千兩銀子,但是這些錢初始開辦倒也足夠,但若開始發展,便是遠遠不足了。 護劍堂的人在廣東也不多,來到這裡,發展人手也是需要花精神的,而在萬安客棧收的那批江湖客,此時還沒有派來廣東,雖不是光桿司令也差不多少。所以他才會先收個周道民當弟子,紮住自己的根腳。 武功兵法,李春初自己並不缺,不說別的,拿出幾門能打的刀法,於他而言輕而易舉。 地盤,李春初還沒有建立,但是收服這GD省裡的門派幫眾勢力,拉入洪門作外圍勢力,卻是他勢在必行的。 李春初飛快地在腦子裡捋著思緒,一邊和伍崇亮談笑風生。 伍崇亮道:“李道長是高功法師,降妖除魔,法力高強自是不待說。我伍家常年行商,常易招惹邪祟,家主得知李道長是有數的大法師,可是好生叮囑了在下,要請道長賜下些符籙保個家宅平安啊!” 嗯,保家宅的符籙不會畫,鬼畫符倒是可以畫幾張! 李春初道:“伍家吉慶人家,哪有邪祟敢來侵害?若是要請幾張符籙,倒是不難,到時候貧道定位伍家送上一些,常保家宅康寧便是。” 談笑一陣,周道民端茶送客,代這個新拜的師父送了這一行人出船。 不多時,周道民回了來,卻是滿麵虛汗。可見昨夜一戰,周道民內腑傷損不小。 此時,熱水已經燒好,放入到周道民的艙房之中。兩個身穿短衣的通房丫鬟在房間裡伺候著。李春初倒是不好進去,便吩咐道:“你將藥水倒入桶內,命丫鬟先為你全身敲打推拿,再用藥水浸泡洗練,覺得身上和臟腑都熱烘烘的,再喝下藥去。然後接著浸泡,不要運功行樁,等大好了再來。你可明白?” 周道民點頭,眼中有些興奮。 李春初又加了一句:“不可行房中事,等好了再說。記住!” 周道民愣了愣忙答道:“是,師父!” 李春初道:“你在艙房洗練身體臟腑,一時半會也出不來。我閑來無事,自己去岸上走走。” 拾翠洲,這裡原是廣州疍民漁家的小艇聚居之地,島上樹木參天,鬱鬱蔥蔥,古樹巨木舉目皆是,稱得上是廣州的世外桃源。 李春初信步而行,其實他隻是想獨個兒在外麵走走,思考一下,建立堂口的方方麵麵的事情。 原來的護劍堂堂主隨天地會總舵主陳鑒出行時候,被楚天舒領著清廷的十八高手伏擊喪生,陳鑒便將護劍堂交給了李春初。 李春初雖然收服護劍堂的一乾高手花了些心思氣力,但終究是原本堂口就有一票人馬,跟現在赤手空拳去重新開山頭擴大堂口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李春初雖說武功精強,但終究沒有單獨創建堂口新地盤勢力的經驗。 就像一個朝廷大將,平日指揮千軍萬馬都沒有問題,但讓他去一個地方,單人獨騎去建立一個根據地,帶出一支大軍來,卻是不容易了。 李春初順著珠江邊上,信步獨行。 卻見前麵有幾個頭發略有些斑白的老人正圍坐在一張石桌旁搖著手裡的蒲葵扇子在那裡談笑,桌麵上還放著些瓜子花生之類的吃食和一個小小的紫砂壺、幾個小小的拇指大的杯子,看上去比酒盅似還略小一些。 這,難道也能喝茶喝水? 李春初不禁有些好奇,信步走去。那幾個老人見是個道士,都紛紛站起來,抱拳行禮道:“道長,早晨。” 呃!早晨是啥意思?現在不是早晨是上午啊? 其中一個看上去似是個讀書人樣子的老人見李春初有些不解的樣子,便用了官話說:“道長早上好!” 有道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就算是讀書人,這個濃重粵地口音的官話聽得也是頗別扭。好在李春初走南闖北聽這些古怪口音的官話也是常事,忙行了個稽首禮道:“福生無量天尊。各位善信早上好!” 那讀書人道:“道長可是純陽觀的大師?” 純陽觀是廣州最大的宮觀,在廣州河南漱珠崗五鳳村,創辦人李明徹真人,以天文地理歷算學而聞名,如今李明徹真人已然羽化多年,純陽觀由其弟子執掌,多有各地的全真道士前來走訪掛單。 李春初道:“貧道是鶴鳴山的授籙道人李昌,是來廣州雲遊的。” 那幾個老人聽得是授籙的道人,均是覺得遇上了修道的真人,都忙不迭道:“不知是真人駕臨,失禮處還請恕罪。” 李春初笑道:“善信客氣了。貧道雲遊四方,見諸位在此喝茶聊天,過來打擾了各位善信們的清靜,是貧道失禮。” 大家客套一番,老人們邀請李春初落座喝茶。 那讀書人便坐在桌前,先將紫砂壺中的茶葉倒掉,拿出隨身帶的一包茶葉放在一旁。然後又從旁邊束頸有嘴,飾以螭龍的青花素瓷螭龍樽中倒出水來,注入旁邊的一直擱在小炭爐上咕嘟咕嘟冒著白煙的銅壺中煮水,李春初奇道:“善信這是何故?” 讀書人道:“真人不知,在下這泡的叫功夫茶。俗話說,天光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本是潮汕地方的飲茶方法,我們幾個也愛它,也是在此沖泡為樂。傳說這茶道是宋朝時候傳下來的,雖然簡單,卻也有趣。” 這老人想來也是個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滔滔不絕。 “功夫茶、功夫茶,這功夫茶中的功夫,隻在沏泡的學問,品飲的功夫上。功夫二字,卻不是武夫的武藝功夫,卻是要在水、火、沖工三者中求之。水、火都講究一個活字,活水活火,是泡茶的要訣。” 李春初覺得有趣,便點頭道:“有理!” 那老人聽得誇贊,便是得意起來,道:“蘇東坡詩雲:活水仍須活火烹。活火,就是炭有焰,其勢生猛之謂也。《茶經》曰:山水為上,江水為中,井水其下。我們幾個靠在江邊,雖沒有越秀山、白雲山的山水,卻也有珠江的江水,也是活水。是在隻是泥沙其中,味道鹹苦,需要過濾澄澈一會才可,否則煮出來的水便是洗腳水了。” 李春初也是湖南大庸(現張家界)的大戶人家出身,對於茶道雖不精通,卻也略知一二,知道這老人確是茶道中的行家。便靜靜聽老人談論茶道。 老人道:“就如那武夫比武較技一般,交手前要擺個架勢旗鼓,這泡功夫茶,也需治器,要起火、掏火、扇爐、潔器、候水、淋杯,不過這是初始,我等在此已然不必前四步了,而候水、淋杯都是初試功夫,泡茶之水是茶之根本,《茶說》雲:湯者茶之司命,見其沸如魚目,微微有聲,是為一沸。銚緣湧如連珠,是為二沸。騰波鼓浪,是為三沸。一沸太稚,謂之嬰兒沸;三沸太老,謂之百壽湯;若水麵浮珠,聲若鬆濤,是為二沸,正好之候也。蘇東坡詩雲: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鬆風鳴。此時之水正佳,便取來淋罐淋杯。喚作‘聞聲起羹’是也。”正說著,已然聽到銅壺之中有颼颼作響,這聲音突然將小,老人道了聲:“好!魚眼水將成矣!” 隻見他一手提起銅壺,將水倒入茶壺之中,蓋上茶壺蓋子,用手將麵前的小小茶盅攏到麵前,潑掉殘茶,用茶壺中水注入每一個茶杯之中,斟到溢出,又用一把木製的彎頭鑷子夾起茶杯將杯中水傾倒在茶盤之上,那些淋杯之水便順著茶盤的凹槽流到一根皮管子裡,又由皮管子流淌到一個盛水的小木桶中。 待他洗完所有的茶具後,老人有些佝僂的腰板忽然便直了起來,仿佛一個將軍在麵對自己麾下的千軍萬馬,一個認真的先生在麵對座下聽講的莘莘學子,一個武林高手在麵對自己平生的勁敵一般。 這確是一個愛茶之人!李春初心想。 老人打開茶葉包,用一個長柄長身的小勺,鏟起茶葉,把茶葉倒在一張潔白的紙上,分別粗細,把最粗的放在罐底和滴嘴處,再將細末放在中層,又再將粗葉放在上麵。道:“此為‘引龍入宮’。道長請看,在下之所以要如此做,因為細末是最濃的,多了茶葉容易發苦,同時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別粗細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勻,茶味逐漸發揮。此為納茶也。每一泡茶,約以茶壺七成為準,在下這是鐵觀音茶,放大概茶壺的五份之二就很夠了,若是黃枝香、大紅袍、水仙茶則要以八分滿。一般而言放有四成的茶葉在壺中便也可以了。如果太多,不但泡出的茶太濃,味帶苦澀,且好茶葉多是嫩芽緊卷,一泡以水後,舒展開來,便納茶太多,連水也沖不進去了;但太少也不行,沒有味道。” 李春初點點頭。 老人揭開茶壺蓋,將滾湯環壺口,緣壺邊沖入,邊沖邊說:“沖茶之時,沸水切忌直沖壺心,提壺宜高,所謂‘高沖低灑’是也。高沖可使水力沖茶葉,使茶之香味更快發出,也不會使茶湯有澀滯滋味。” 這時候,茶湯已經與茶壺的口處平齊,白色的茶沫已然泛起。老人徐徐道:“這沖水一定要滿,茶壺是否‘三山齊’,卻是見了功夫了。”他提起紫砂壺蓋,從壺口輕輕刮去茶沫,然後蓋定。道:“此為刮沫,又稱‘春風拂麵’也!” 蓋好壺蓋,老人取來銅壺以滾水淋於壺上。登時見那紫砂壺上,水過之處,迅速變乾,白煙蒸騰,氣霧變幻。老人悠悠地道:“此謂之淋罐也。” 他停了停又將手中茶壺中的茶水沖入杯子裡麵,邊沖邊說道:“淋罐之舉,一是使熱氣內外夾攻,使茶香溢出,追加熱氣;二是小停片刻,罐身水份全乾,即是茶熟;三是沖去壺外茶沫,茶壺光潔。燙杯,卻是開水要直沖杯心,且需斟滿。燒鐘熱罐,方能起香,此乃不容忽略之功夫也!” 說罷左右雙手各拿起一個杯子豎放放到另外兩個杯子裡,各用三隻手指轉動清洗,兩手洗兩個杯,動作迅速,聲音鏗鏘清脆,姿態美妙。 老人邊洗邊道:“潮汕人有個風俗,第一遍茶水是不喝的,用來清洗茶葉,同時清洗茶杯。謂之洗茶也!洗茶又稱‘白鶴沐浴’,在下手法不精,隻好是‘鴨子洗澡’了。”說完哈哈一笑。 李春初雖然也算是喝過許多好茶,卻是第一次見得這般沖茶,不禁大為佩服。忙道:“老丈過謙了!” 他常年行走江湖,知道江湖朝堂皆是如此,並不是都是打打殺殺,勾心鬥角,更多的卻是人情世道,進退揖讓。因此,對著這些好客的老人,卻是謙遜有禮,仿佛得道全真。 此時那銅壺裡的水聲再次響起,老人已然將杯子洗好,他將洗杯的茶水一一傾倒入茶盤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提起銅壺將水再次注入進紫砂壺中,刮去不多的浮沫,用滾水再次淋罐,待到茶壺上乾爽毫無水漬,便用手指按住茶壺蓋上的頂珠,向茶杯中傾斟茶水。 但見得那些茶杯並圍一起,老人手中茶壺巡回穿梭於茶杯之間,直至每杯均達七分滿。 老人斟著茶,道:“此為灑茶,這來回傾茶,有個名兒,喚作‘關公巡城’。” 說著又將壺中餘下的點滴餘瀝分別一點一抬頭地倒入各個茶杯之中,杯中茶的份量,茶色都是均勻相同。老人繼續道:“這叫做‘韓信點兵’。” 老人將斟畢的茶,用三指拿了一指扶沿,一指扶肚,一指托底,另外一手扶住,雙手奉了一杯遞來給李春初,道:“真人請用茶。”然後又一一奉與同坐的老人,自己最末取了一杯。 李春初用老人奉茶的方式捧著茶,卻是小小的茶盅,不過一口茶水,但是湯色金黃,香氣甘醇,正不知如何喝才好。 他看向其他老人,見那些老人卻是低頭靠近茶盅,輕輕嗅著茶香,過了一小會,才送到唇邊,“哧溜”一聲喝下。 老人道:“真人,這功夫茶因為滾燙得緊,茶香濃鬱,所以先可聞香,然後再喝。千萬須得吸氣來喝,若不然,卻是要燙了舌頭。” 李春初依言一口喝下,卻是覺得這鐵觀音功夫茶果然不凡,隻覺得香氣馥鬱清雅,若有蘭花香,滋味厚重、綿甜甘醇,回味起來卻是一陣細細的甘甜自舌根湧向舌尖,滿口竟是芬芳甘甜無比。 李春初不由嘆了一聲:“好,好茶!好個功夫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