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負責洗啊,我負責給咱搞運輸” 熟悉的口音,熟悉的腔調。像是來自甘肅,又像是來自漢中。 老頭端著殘羹剩飯一瘸一拐的走來,將碟子碗筷卸在粗糙的大理石水槽中。 盧普看不清他的臉。 “這些洗好了沒?” 盧普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回答。但老頭沒有期待任何回答。 他自顧自的將看上去沾過水的碗碟摞起,然後一瘸一拐的運往廚房。 寬敞的院子。酥爛的屋簷。乾枯稀疏的藤條掃把。遮天蔽日的樟子鬆樹。 水泥地麵不斷開裂,又不斷被修補,這個院子裡的每一個點彼此之間都有著落差,它們似乎全部都不在同一個水平麵上。 “這堆也洗好了?洗好了我就給咱運走了” 盧普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回答。但一切都順理成章的推進了。 老頭又一瘸一拐的走來了。他不管大理石水槽邊增加了一張還是兩張洗過的碟子,隻要出現,他就將它們拿走,他從不等待。 他似乎走了很多趟,但他始終樂此不疲。 盧普依舊看不清他的臉。 他又跑了很多趟。終於,他用這種低效率的方式運完了所有的碗碟。老化掉漆的紅木櫥櫃的一角被折起的傳單墊起,但依舊搖搖欲墜。闔不起的右櫃扇頂部同樣用透明膠帶粘上了被折起的傳單,櫃扇上的玻璃在歲月的洗禮中逐漸從透明變得半透明。 他點燃一支煙,端起泡滿金銀花的白色搪瓷水缸,翹起二郎腿坐在門洞前的大方桌旁。 鋪在鄉道上的玉米粒,點了又點的蚊香,健碩的中華田園犬,掛在晾衣繩上的臘腸。 “出去轉轉?” 盧普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回答。但老頭似乎沒有表現出一絲落寞。 膠頭,金屬桿,合成塑料柄。他隻在起身時倚仗這支拐杖。 “走!” 這個“走”字是從比嗓子更深的地方擠出來的。他將煙頭丟進作為垃圾桶使用的油漆桶,豪飲大半缸金銀花茶,起身,將身上的瓜子皮和核桃屑悉數抖落。 他把拐杖靠回墻邊,黃毛犬聞聲而動。它追著自己的尾巴吠了六圈,一陣風似的沖進內院舔舐不銹鋼小碗裡的清水,然後又乘風沖回門洞。它身後的旋風卷起地上的落花,卷掉了方桌旁的粘蠅板。它爬上老頭的膝蓋,然後又滑落下去,反復數次。 “好,走!” 老頭又喊出一句“走”。這句“走”比上次清亮,他說的很輕鬆。他戴上鴨舌帽,將狗繩卷在手中。黃毛犬沒有被束縛,但始終不曾遠離。盧普不知道這句“走”對誰說的。 推開門洞裡的綠色鐵門,是一條通向朱紅色大門的長廊。老頭坐久了,本就不靈便的步伐愈發踉蹌,但並沒有等盧普。 “走!走!” 這句“走”幾乎是振聾發聵,不容商榷。老頭沒有向後看,但盧普確定這聲“走”一定是向自己說的。盧普情不自禁的跟了上去,跟著老頭的步伐。 但是盧普怎麼也跟不上。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盧普卻始終無法觸及。 戴著鴨舌帽的老頭推開了朱紅色的大門,黃毛犬迅速從縫隙中竄出。鄉道上啄食玉米粒的麻雀被驚擾而四散,各自飛向天空。 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看著老頭的背影,盧普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這樣一句。 長廊,鄉道,黃犬,老翁。朱紅色的大門被完全推開時,灼眼的白光吞噬了同它接觸的一切。 奔跑,疾馳。盧普掙紮,向前方伸出手,但始終未能來得及在白光吞噬一切前觸及任何一樣東西。 粗糙的棕櫚床墊,打翻的玻璃水杯,莫名的淚流滿麵,滿地的敗絮浮灰。 白光消散。除此之外,迎接他的還有不可理喻的失魂落魄和無法解釋的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