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報之以瓊琚(1 / 1)

落辰賦 李夜蟬 7007 字 8個月前

距離差一點卷入江湖仇殺已經過去整整五日了,宋澤還是心有惴惴,每每想起謝三斧那張肌肉凹凸的猙獰的臉,就十分後怕。那日他在大道上好端端地趕路,卻忽然被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捉住,又被扔給一個兇神惡煞的大漢,這件事讓他十分懷疑自己的運氣,“千萬別連累了此次恩科!”宋澤在心裡作揖不止。   這一日宋澤行到一處街市,饑腸轆轆,嗅到客棧酒鋪中飄出的飯菜香氣,再也難以堅持,心道:“許多日不見葷腥了,今日就狠心大吃一頓,錢袋倒空又何妨?”這一想豪氣頓生,不由分說走進一家酒鋪。   他自由寒窗苦讀,未有過太多享樂,此次叫齊了一桌酒肉,自己亦覺得好玩,當即豪飲大吃起來。但他酒力極差,喝不足一壺已酩酊大醉,隻覺眼前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飯桌上不省人事了。   半夜裡,宋澤悠悠醒轉,但覺頭痛欲裂,腹內翻騰幾欲作嘔,實在難受至極。起身環顧四周,方才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客房的床上。極力回想,模糊知道是酒鋪打烊時,小二將自己移到客房安頓。當下忙摸摸自己身上,覺得腰間鼓硬硬的,錢袋還在,不由得長舒一口氣,心中感慨萬千:“此地民風淳樸,這家店真是清白得緊啊!想我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財物任人搜取,此店家不僅不拿,反而將我送到客房安睡,普天之下的人若都能如此良善,則天下大同矣!”念及夜不閉戶的美好願景,不由得熱淚盈眶,心想若此番科舉得中,定要做個教化百姓、造福一方的好官。   宋澤正自大發宏願,忽然窗戶被推開,一人爬上窗臺翻身跌入,倒在地上。宋澤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原來是三天前抓住自己的那個青年,隻是此刻他渾身是血,氣息奄奄,與當日臨敵仍談笑自若的青年簡直判若兩人。   宋澤正愣愣地瞧著他,那青年忽然喉頭“嗬嗬”幾聲被血咳住,說不出話來,麵目因痛苦扭曲,神情甚是可怖。宋澤同情之心大起,顧不上害怕,走上幾步俯身跪在他身畔:“兄臺莫非又遇上壞人了?怎麼會弄成這樣,我去找大夫來!”   那青年雙目炯炯地瞪視著宋澤,艱難豈口:“公子…請你…幫我一個忙……”   宋澤忙道:“好、好,我這就去叫人來幫你,這兒的夥計還是很不錯的!……”   那人一把握住宋澤的手腕,用力一緊,喘息道:“你個呆子!……我這件事很重要…你…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懷裡有一隻青苗玉鐲,你務必把它送到…送到鹽官鎮烏家莊……不要耽擱!…你偷偷地送,酉時在東北角門可以進去…後花園有一片桃花,你…你見到桃花就找到如煙…煙閣……”伸手抓住宋澤胸前衣襟,幾乎聲嘶力竭地道:“你務必要見到如煙夫人才能將玉鐲拿出來!你…你要對她說…桃花簾外…開依舊,簾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憐人弄清柔,隔簾折枝…風吹透……”   那人急欲將話說完,呼吸越發接續不上,險些斷了氣。宋澤焦急中忙撫了撫他胸口,哭喪著臉道:“兄臺快歇一歇。這…這樣香艷的詩,在下如何好對女子說出口?”   那人目眥盡裂地瞪著宋澤:“你…你……”終究體力不支,“嗬嗬”地隻出氣不進氣了。   宋澤眼看他痛苦無比的模樣,生平第一次見到將死之人在自己麵前茍延殘喘,心中大為慌亂,隻想著快些叫人來,一定不能讓他死了。此刻見他氣息漸弱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不由得鼻子一酸,道:“兄臺,到底是誰把你傷成這樣?心也太狠了...這天底下還有王法麼?”   那人虛弱地露出一絲苦笑,氣若遊絲:“王法?…天龍門那姓龍的就是王法……身手不凡,心腸狠絕,倒是修煉冰魄遊龍的合適人選…隻可惜…終究是晚了一步啊…嗬嗬嗬嗬……”   宋澤不知他說的是誰,也不懂他在說什麼,隻得哭喪著臉道:“兄臺,你為何非要找我,我、我還要趕去科考,實在是......”   那人苦笑道:“若...若我還能選,豈會選你!這...這就是天意啊。”突然死盯著宋澤的眼睛,仰脖喝道:“我所托之事你務必辦到,否則我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眸中光芒一閃,隨即熄滅,麵色變作青灰。   宋澤驚道:“兄臺!兄臺!”用力搖晃那人,卻早已斷了氣,當下大哭道:“兄臺!你…你就這麼死了?我…我想不答應你也不行啦,可是我還要趕考呢!六十年才有一次恩科…我…我十年寒窗苦讀,怎能錯過恩科?……”越說越委屈為難,不禁大哭不止。   當夜,宋澤經歷了生平最劇烈的思想鬥爭。一麵是心懷理想、自幼苦讀,一朝金榜題名,便可以實現胸中抱負。而另一麵,有人以臨終遺言相托,信任倚重至極,實在不能辜負。他自中了鄉試,便興奮地籌措路費、日夜兼程,眼見就要到達會試地點,誰知橫生枝節,這一耽擱便要再等三年。   宋澤望著那青年的屍身,愁眉苦臉地坐在地上,心道:“兄臺,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卻要決定我的命運了......這便是造化弄人麼?”心念一動:“或許我送下了玉鐲,那位如煙夫人慈悲,即刻放我走,我還趕得上會試。”剛剛歡欣鼓舞,又一轉念:“這些江湖中人哪個是好惹的,這位兄臺武功這麼高,轉眼就被折磨死了…那個什麼天龍門姓龍的人,定是閻羅王似的人物,我哪裡惹得起?我替這位兄臺送東西,隻怕也要送命了!”心裡一陣抽搐,隻覺得心灰意冷,仿佛就要死了一般。   天蒙蒙亮的時候,宋澤終於下定了決心:“想我自幼苦讀聖賢書,焉能臨陣退縮、失信於人?我今次能辜負這位兄臺的托付,他日也能在旁的事上背信棄義,那我豈不成了小人?焉能成為一個好官?”想到這裡豪氣又生,為自己將要踏入江湖恩怨又害怕又激動。   天亮後,宋澤倒空錢袋,拿出一多半托夥計去買了口薄棺和一些紙錢,二人又一起將那青年抬到後山上安葬。合棺的時候宋澤才突然想起,忙伸手到青年懷中一探,果然摸出一隻青苗玉的鐲子,觸手冰冷,不似一般玉器的溫涼之感,倒有股陰森森的冷氣透骨而入。宋澤不敢多看,將鐲子放入懷中,瞬間隻覺得渾身冒涼氣,說不出的難受。   當下起身往來時的鹽官鎮方向走回去,一路上見眾多行色匆匆的趕考書生都迎麵而過,心裡更加難過。再加上他的銀兩所剩無幾,不禁十分後悔自己豪吃一頓的事。他心地純良,對青苗玉鐲毫無貪念,反而時時害怕玉鐲被搶,一直揣在懷裡不敢拿出來看。這兩日飽受寒氣襲體的煎熬,白天還好,一到夜裡,懷中冰涼一片,渾身止不住顫抖,如墜冰窟。   這一日終於走回烏家莊,到了大門口忽然想起那青年囑咐他“偷偷地送”,心中嘀咕道:“聖人言,君子行事當光明磊落。我是送東西,又不是偷東西,為何要‘偷偷地’?萬一被發現,又搜出我懷揣玉鐲,那可真百口莫辯了。是了,我這便從大門走進去,請求拜見如煙夫人便是。”打定主意便要上前,忽想:“那位兄臺讓我對如煙夫人念詩,唉,那幾句詩粗淺輕薄,豈能當眾對女子宣之於口?唉,唉,這可……不如還是偷偷地送吧。”   宋澤不舍得再有什麼花銷,就在巷子角一直站到傍晚時分。酉時剛過,宋澤按囑咐繞到東北角門,見門沒上鎖,便悄悄溜了進去。眼前豁然開朗,隻見屋舍層層,在暮色中若隱若現,窗子裡透出的光與四處懸掛的燈籠如點點繁星,美輪美奐。宋澤不覺呆怔一陣,忙收神斂氣,貼著墻壁提心吊膽地往前走。   月出西山,石瓦屋墻泛著青光,處處透著一股詭異。宋澤心裡一陣發毛,突得打了個冷戰,懷中玉鐲散出一道奇冷無比的寒氣。那寒氣迅速襲遍全身,宋澤控製不住地牙齒“咯咯”打顫,倚扶著墻壁,兩眼發黑,雙腿仿佛不是自己的,隻在身子下麵自顧自地走著,也不知要把身子帶到哪裡去。   不知亂走了多久,宋澤突覺眼前一亮,頭腦清醒了一些,感覺懷中那團冷氣似乎有所收斂。環顧四周,但見枝枝粉色桃花,滿目皆是,如煙似霞,如夢似幻。月光到此已隱然不見,四處明亮如晝,仿佛是從每一朵桃花中發出光芒來,無比奇異。   宋澤驚道:“莫非我勿入了仙境?”心中一片驚喜,又一片茫然。   便在此時,空中飄出一個女子輕輕的聲音:“為何不跪?”聲音雖輕,卻自有一股不可違拗的神氣。   宋澤全身一顫,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心中喜道:“果然是神仙顯靈了,不枉我苦讀聖賢書,一心向道,今日終於得神仙眷顧!”戰戰兢兢,不知該如何與神仙說話。   四周靜了一會兒,先前那個聲音冷笑道:“烏牧遠的麵子又大了,派來個捎話的,難道還要如煙閣的人親自迎接麼?”   宋澤腦中轟然一響:“如煙閣!”   那女子厲聲道:“還不快滾進來!”   宋澤一驚抬頭,見右前方的一棵桃樹下,隱然有一扇敞開的小石拱門。當下心中一緊,起身走到門前,回頭看了看滿園的桃花,俯身進了拱門。   視野驟暗了下來,一條長長的甬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唯有石壁上插著幾根極短的蠟燭頭,發出奄奄一息的光。宋澤嗅到一陣陣淡淡的脂粉香氣,心頭突突地跳著。他已知自己並非入了仙境,而是正好闖進了如煙閣,腦中極力回憶著那晚青年的遺言,不自覺伸手入懷去摸索那玉鐲。說來奇怪,懷中溫暖,並無這幾日的冰涼之感,倒似乎有些濡濕,心中不禁惴惴不已。   那聲音忽道:“你鬼鬼祟祟乾什麼呢?”   宋澤一驚,連忙把手拿出來,規規矩矩地向前走。走至甬道盡頭,迎麵撞上一堵墻,伸手細摸,原來是扇石門,門上凹凹凸凸似乎雕著許多精致花紋。宋澤用力推了推,石門紋絲不動。他沉了沉氣,向黑暗中拱手行禮,說道:“晚生宋澤,是受人所托來拜見如煙夫人,轉交一件要緊東西。”話音在石壁間回蕩。   半晌,石門轟轟開啟。宋澤鬆了口氣,提步走了進去。   迎麵似撲鼻的女人香氣,卻並非艷俗,而是一種溫柔高貴、令人十分舒服的女人香,鉆入了毛孔之中。昏暗搖曳的燭光映出室內層層的輕紗垂簾,這裡似乎是一間龐大的石室,布置得甚為奢華,金雕玉砌的陳設,還有多不勝數的瓷器古玩,都在微弱的燭光中若隱若現。   宋澤心中驚奇道:“這位如煙夫人是何方神聖?竟似比戲文裡宮中的娘娘還華貴。”正想著,垂簾一動,自簾後緩步走出一個粉衣的美麗女子,上下打量著宋澤,皺眉道:“你不是烏牧遠派來的人。說,你是從哪裡聽到‘如煙閣’三個字的?”   宋澤忙道:“晚生是受一位兄臺所托,來如煙閣麵見如煙夫人,轉交一件東西。”   粉衣女子皺眉道:“什麼‘兄臺’?叫什麼名字,是何門派?”   宋澤搔搔頭,愁苦道:“晚生…晚生不知!”話一出口,連自己也覺得甚是荒唐,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誰料那粉衣女子並未動怒,沉吟道:“你既知‘如煙夫人’,想必有些來歷。好吧,你要轉交什麼東西,拿出來吧。”   宋澤搖頭道:“不成,那位兄臺囑咐過,務必要見到如煙夫人才能拿出來!”   粉衣女子豎眉慍怒:“豈有此理,夫人也是你能見的麼?還不快把東西交出來!”   宋澤身子一顫,堅決搖了搖頭。   粉衣女子大怒,舉起一隻手掌,冷冷地道:“好啊,那便讓你嘗嘗這世間最痛苦的滋味,也算抬舉你了。”   宋澤雙眼緊盯著那隻停在半空中的殷紅手掌,強自鎮定,大聲道:“大…大丈夫豈能失信於人?我…我情願舍生取義,絕不違背囑托!”   石室內突然響起一聲輕笑,一個女子的聲音柔柔地道:“舍生取義?好大的口氣。殺了你,我的人豈不變成不仁不義了?”   粉衣女子一聽,忙垂手而立,低聲道:“夫人。”   自暗處款款走出一人,身形婀娜,看不清相貌。四下裡垂簾晃動,似乎隱著不少人,都因這女子顯身而湊過來。   宋澤心下暗道:“聽聲音這位夫人還挺年輕的。”忙躬身行禮。   如煙夫人淡淡笑道:“本夫人已在你麵前了,那東西可以拿出來了麼?”   宋澤忽道:“對了,晚生差點忘記,有幾句話要先說與夫人。”邊回憶邊道:“桃花簾外開依舊,簾中…簾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憐人弄清柔,嗯…隔簾折枝風吹透。”念完不禁麵紅耳赤。   黑暗中十分安靜,宋澤心跳得“咚咚”直響。半晌,粉衣女子似是忍無可忍,克製著聲音道:“大膽狂徒…你竟敢作這淫詞艷曲!夫人,您且請回,容奴婢處理了這狂徒!”   宋澤一驚,情知這首詩實在應景,要說不是依當下所見所聞而作,反而沒人信了。   如煙夫人靜靜立著,冷冷地道:“那件東西,現在可以拿出來了吧。”   宋澤忙點點頭,伸手向懷中一抓——竟然空無一物!宋澤大驚失色,急忙上下翻找,層層脫掉外衣,一直脫剩貼身的小衫,青苗玉鐲杳無蹤跡,隻有衫子上多了一灘水漬。   如煙夫人後退了一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聲音冰冷徹骨,緩緩道:“你來這裡有何目的?是為了確證我在這裡吧?”   宋澤張口結舌。   如煙夫人輕聲喚道:“墜兒,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不管他的主子是誰,不能讓他活著出去,你過來。”   粉衣女子應聲走過去,她這一動,讓開了身後一道燭光,宋澤眼前亮了一些,隱約看見如煙夫人側著身子說著什麼。片刻後,如煙夫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但就在她回頭的那一剎那,那道燭光照在她臉上,隻見一張慘白的、泛著藍光的鬼臉從黑暗中露了出來,隻一瞬,又消失在黑暗中。   宋澤大駭,歪倒在地上,從頭到腳地發抖。粉衣女子回身朝宋澤走過來,他兩手撐地向後退縮著。她在宋澤跟前站定了,右手將什麼東西揉進左手掌,左掌立刻變得通紅發亮,瞪著宋澤冷笑道:“無賴狂徒,你的壽數今日算是盡了,膽敢戲弄如煙閣的人,就讓你嘗嘗這世間最痛苦的死法!”   宋澤大呼:“冤枉!——我是受人之托,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粉衣女子道:“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你既已見過了夫人,就不能活著出去了。此番事,夫人不降罪於你的家人,已是天大的恩典,你還不知足麼?”   宋澤瞠目結舌,隻覺得天下最強詞奪理的話莫過於此。   粉衣女子斷喝一聲:“納命來吧!”手起掌落,正中宋澤胸口。   瞬間如烈火焚身的灼熱、劇痛,天旋地轉,日月無光,宋澤慘呼一聲,閉目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