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兮道:“天龍門議事大堂中的那把掌門交椅,沉香木製,上刻十餘道深痕,從整個房間布置來看,必有古怪,我這裡有一張草圖,你帶回去給師父瞧瞧。” 易偐躬身道:“易偐記下了,定會如實轉告主人。”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躬身道:“小姐...易偐見到小築裡的桌上擺著許多碗碟。” 辰兮一怔,良久,淡淡地道:“你放心,我沒有玩物喪誌,更沒忘記師父的教誨。” 易偐躬身再拜,麵色稍霽,正待告辭,辰兮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易偐,自我懂事起就見你跟隨師父,如今也有十幾年了吧,可有想過他老人家走南闖北,究竟為的是什麼?” 易偐微怔,躬身道:“這不是易偐應該想的,而且...恕我直言,這也不是小姐應該想的。” 辰兮嘆了口氣,是啊,“為什麼”這三個字曾給她帶來滅頂之災。師父差遣她做的那些事,看起來毫無關聯,從塞外到江南,他們幾乎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秘密察訪了每一個門派,而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這句話辰兮曾忍不住問過一次,而這一問的代價就深深刻在她肩頭。 辰兮下意識地撫過右肩,淡淡苦笑,那裡有兩道深可見骨的鞭痕,是鑲滿了鐵荊刺的燒紅了的鐵鞭留下的,灌入赤炎魔君灼熱的內力,兩鞭下去,她幾乎丟了半條命,躺了一個月才勉強能挪動身體。而就在她剛能下床的時候,任務就來了,辰兮強撐著一口氣,以非人的毅力執行任務,茍延殘喘地行動著。好幾次她以為自己肯定要死了,一定是要死了,這滋味實在太痛苦,倒不如死去。可她依然掙紮著活了下來,拖著因無數責罰而傷痕累累的身子,直到今天。 她向易偐咧嘴一笑:“放心吧,我早已學乖了。” 兩個時辰後,天色已全黑了,龍寂樾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小築外的空地上,一襲黑袍,披著粼粼月光,臉色比三日前更加不善,似乎憋著一股陰沉的怒火。宋澤跟在辰兮身後,滿麵春風地從屋裡走出來,一看見龍寂樾,便像焉了的茄子,瞬間沒了精神。 龍寂樾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走吧。” 辰兮心裡奇怪,明明是去挖烏牧遠的秘密,怎得他看上去特別不高興?當下決定不去招惹他,立刻點點頭。事不宜遲,三人出了竹林,因為帶著宋澤,再使輕功奔波太耗費體力,速度亦不如快馬。龍寂樾自懷中取出一小截竹管,運力到指在管尾處一彈,小竹管“嗖”一聲直上雲霄,在高空中金光一閃,宛如一條閃電,又更似一條小金龍。 辰兮贊道:“好漂亮的哨號,這必定是張錚的手筆!” 龍寂樾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幾乎是片刻,便有人牽來了三匹良駒。辰兮跨上一匹,向宋澤招招手:“呆子,你過來!” 宋澤正求挨著辰兮,離那活閻王越遠越好,當下跨坐在她身後,雙手虛扶在她腰上,二人同乘一騎。龍寂樾臉色如黑雲壓頂,翻身上了另一匹馬。三人一陣疾馳,少頃便到烏家莊。 夜色已極深,四下越發靜得幾聞蟲蟻之聲,他二人帶著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宋澤在烏家莊裡走動,處處束手束腳,甚為忐忑,龍寂樾的眉頭直擰成了一個結。 宋澤沿途回憶著走過的路,終於漸漸逼近了桃花園附近。 辰兮環顧四周,心中道:“這裡果然距離烏惜潺住的那間房很近,但這一片如此荒蕪,烏牧遠到底為什麼把她挪到這裡呢?”仔細觀察地形,陡然禁不住一聲低呼:“好一個奇門大陣!” 龍寂樾道:“你說什麼?” 辰兮壓低聲音,興奮道:“你看這些屋舍的結構和位置,每一座都在旁一座的斜方向,乍看分布雜亂,仿佛是後起的房屋隨意建在先前的舊屋旁邊,其實不然,這是按照奇門九宮穿插在先天八卦圖中所成的樣子而建,比那隻用花草樹木布置的伏吟陣法隱晦繁復了百倍,好一派磅礴恢弘之氣!而且……” 龍寂樾忙道:“而且什麼?” 辰兮思忖著道:“而且這些亭臺回廊的安插,又使得這幅圖暗含了六壬之數,壬水屬陽,乃天一生水,為萬數之始,就是極純極陽的意思,正照應了如煙閣裡的灼陽之氣……不僅是這些亭臺樓閣,就連一花一木的位置也極其考究。整個偌大的烏家莊都圍繞著如煙閣,建成一個河圖大陣,而如煙閣的位置就在...”辰兮緊盯著前方,緩緩吐出後半句:“...‘杜’門的方向...天吶,‘杜’門主隱身藏形,何其簡單,何其明顯!我怎麼早沒想到?” 龍寂樾順著辰兮所述一一看去,奢靡的烏家莊在眼中漸漸變成了一個藏風隱水的五行大陣,這種驚天的大手筆彰顯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氣魄。 十步一閣五步一亭,花團錦簇的烏家莊,與烏牧遠享樂墮落的形象多麼相稱,讓人每看一眼,就更輕視於他。但這背後,卻原來是個極大極深的秘密。龍寂樾沉默了,自己不是不熟悉五行奇門,隻是太過輕視烏牧遠。 雖然烏家莊一直是與天龍門平分秋色的幫派,雖然心裡也明白不能輕敵的道理,但在龍寂樾的內心深處,早已將烏牧遠劃為老氣橫秋之人。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未將這個老人當成自己真正的對手,而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辰兮忽然一笑:“烏牧遠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不是他特意將寶貝女兒移到這‘杜’門中來,我還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想來那日如煙閣的人為了把宋澤的‘屍體’扔出來,開啟了‘杜’門,才讓我誤打誤撞發現了烏惜潺的屋子。” 宋澤半個字也聽不懂,直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回過神來,忙道:“那如煙閣恐怖得緊,那如煙夫人更是妖魔所化…不如咱們不要去了吧?……” 辰兮這幾日同他玩笑慣了,逗弄之心又起,故作嚴肅:“一定要去!咱們就是來跟那如煙夫人拚命的,此去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宋澤一呆,麵色愁苦,但隨即強自鎮定,慨然道:“你既要去,我就隨你去,我宋澤沒有別的本事,但一定不能忘恩負義,一定要保護恩人周全!” 辰兮反應了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恩人”便是自己,失聲好笑,心裡泛起一絲溫暖,不禁溫存地看了宋澤一眼,笑道:“真是個呆子。” 龍寂樾隻覺得自己胸口的氣要炸開了,極力克製,哼道;“酉時早過,陣位變換,咱們今日如何進得了桃花園?” 辰兮摸著下巴:“‘六壬’寄宮於亥,亥屬乾宮,乾是易卦之首,六丁到乾,是一局‘火到天門’,‘景’門大吉,咱們就從‘景’門而入,姑且一試吧!” 三人屏息步步為營,現在一石一木皆有奇門的含義,不敢一步踏錯。到得一處轉角,辰兮忽然回身對宋澤笑道:“‘景’門主試舉之事,你從此門得入,這次恩科,必定金榜題名!” 宋澤一怔,正待道謝,突然一股大力推過來,他身子向後一仰,被辰兮一把推得摔了出去。 便在此時,辰兮張臂抱住龍寂樾身子向前一撲,二人倒地翻滾。龍寂樾吃驚不已,直被辰兮緊緊抱著滾出去好遠。他從未被一個女子這樣抱著,隻覺對方身子溫軟,有一股淡淡清香,當下麵頰燒紅,急忙站起來。 驀地,眼前豁然開朗,赫然見一小片桃花林俏然而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彌漫著粉色光華,自有雍容明媚之感。 龍寂樾環顧四周,怔立片刻,心裡突然明白過來,立時勃然大怒:“辰兮!” 辰兮身子一縮,目光躲閃著。 龍寂樾一步步走過去逼視著她:“你怕我一進如煙閣就會殺了他,所以將他推出陣外,你...你竟用這種法子來救他!”自己衣襟上還殘留著辰兮的淡淡香氣,龍寂樾攥緊拳頭,怒火沖頂。 辰兮仿佛看見了一頭人形野獸,當下心念飛轉,必須自保為上,搖頭道:“你誤會啦,我這不是救他,我是不想你再多殺戮,你身上的暴戾之氣太重,長此下去,於己不利,於天龍門更是不利!” 龍寂樾怒極冷笑:“哦,這麼說,你救他還是為了我好?” 辰兮道:“那是當然,不識好人心。所謂凡事不可做絕,不起執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長久。你年輕氣盛,銳意難擋,但為一派之掌,不能總由著自己的脾氣。武林中凡有問鼎一方之人,多倚仗實力,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態行事,往往暴戾之氣太重,不能成就一代世家風範,所以不得長久。世人談起盛世總是曇花一現,令人唏噓,其實正是任性之故,凡事做絕,不留活路,自己也便早晚沒有路了。” 龍寂樾微微怔住,自父親暴斃,再無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雖知辰兮是事急從權,假意安撫,但未嘗不是良言。隻見辰兮俏生生地立在桃花樹下,眸子裡流光溢彩,亦喜亦嗔,不覺胸中怒氣消散,哼了一聲:“你才活多大,敢來教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