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辰兮扯拖著宋澤好不容易回到竹林,宋澤早已七葷八素,辰兮雖然清醒些,但身上疲累,踏入竹林後精神一鬆,酒氣上湧,竟軟倒在小築外的泥地上睡著了。這一醉就是兩日,睡睡醒醒,倒不是酒勁有多厲害,隻是心中鬱結疏解,又不必時刻緊繃著等待任務,辰兮享受了多年未曾有過的毫無戒備的酣睡。 這一日已經日上三竿,辰兮長伸一個懶腰,翻身坐起,隻覺腹中空空,頭還有點痛。正定定神,如煙夫人自外麵走進來,笑道:“總算睡醒了?好,好,這一覺睡得舒服,看你小臉紅撲撲的,總算有個小姑娘的模樣兒了。”婆娑著辰兮的臉頰,又語帶嗔怪,“女娃家怎能喝這麼多酒,醉得不成樣子…看見你倆倒在屋門外,我和懷珠著實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嗬嗬,原來是兩隻小醉貓!” 辰兮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姨母莫取笑我了,我以後再也不敢啦!” 如煙夫人端過一盞茶遞與辰兮,柔聲道:“這兩日,我與你江伯伯在附近置辦了一點隨身用物,我們想盡快離開江南,回到靈山去。江南是非之地,我們留在這裡始終不便,而靈山遠在關外,與世隔絕,聽懷珠說,那是個銀裝素裹的雪白天地,我很想去看看。”話及此,握住辰兮的手,凝視她雙眸:“孩子,隨我們一起走吧!姨母會好好照顧你,我們是你的親人。” “親人?”辰兮心頭一顫,咬唇道:“姨母,有一樁事...我必須先辦好。我想為我娘立一個牌位,隻是不知該安放何處?” 如煙夫人神色變幻,垂下眼簾,沉吟道:“永璋侯府...如今還在,你外祖父去世得早,我們沒有兄弟,後來是我那堂弟承襲了爵位。這些年我被懷珠深藏於各處,早與侯府斷了聯係,隻聽聞這位侯爺頗得上意,也因此樹敵不少。他身子不好,不能習武防身,便豢養了許多死士,日夜守衛,想來此人是極精明小心的。” 辰兮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永璋侯府雖是母家宗室所在,但如今形勢復雜,掌家之人也非至親,冒然將母親牌位移進去恐有不便,淡然笑了笑:“好吧,那我就將母親的牌位一同帶著,等找到一個妥當之處,再行安置吧。” 如煙夫人看著辰兮,想到她原本也應是一個千金小姐,應該在侯府錦衣玉食地長大,如今卻流落江湖,四處飄搖,更覺心疼,柔聲道:“放心,這件事我早已辦好。”起身出了房間,少頃回來時雙手已奉著一尊牌位,上書“先妣崔母太孺人閨名月黛生西之蓮位”,極是恭敬考究。(注:一般丈夫已死、上麵也沒有長輩時,應稱“顯妣”,但月黛自縊而死時父母尚在,且她始終未嫁與赤炎魔君,故稱“先妣”,仍沿用本家崔姓,如此書寫牌位,足見如煙夫人虔誠周全之心。) 辰兮淚眼模糊地跪接靈位,輕撫上麵的字,喃喃地道:“原來娘親母家姓崔,閨字是...月黛...月黛......” 如煙夫人心有戚戚,輕聲吟道:“汀月生眉黛,溪梅試額妝,幽閨元不出,莫道嫁彭郎……”心中道:“姐姐一生未出深閨,也未嫁得有情郎。我雖半生為她影子,受盡苦楚,如今卻比她幸運多了。”當下攙起辰兮:“你娘親的閨名叫月黛,我的閨名便叫月墨,我們是嫡親姊妹,我定會代姐姐好生心疼你,孩子,你就跟我們走吧!” 辰兮將母親牌位緊摟在懷,終於道:“好,我便隨姨母一道走!” 正說著,外麵隱隱傳來幾聲大嗓門,似乎在爭吵什麼。辰兮甫一疑惑,如煙夫人已拭了拭淚,揉著額角苦笑:“還沒鬧完,當真是兩個活寶!” 辰兮尋聲向竹林裡走了走,遠遠見江懷珠拿手指著宋澤道:“多少人想拜在老夫門下,老夫正眼都不瞧一瞧,今日要收你小子為徒,你居然、居然不願意!你這臭小子當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宋澤麵對江懷珠的疾言厲色,頗有些畏懼,但仍勉力大聲道:“晚生並非不願拜前輩為師,而是…而是不願拜任何人為師!晚生不願習武,習武有什麼好?會了武功便要傷人,便要扯進沒完沒了的江湖仇殺。我真是不明白,大家有事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一定要打殺起來,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打我、我打你,打贏了又如何,終究不能以理服人,讓人心服!” 江懷珠見他竟然振振有詞,不禁大怒:“我若不是看你身上存著我十幾年的內力,早就一掌將你這個臭小子拍死了!我且問你,我現下將你打死,你有何法子自救?手無縛雞之力,就是百無一用!蠢,蠢之極矣!” 宋澤並不動氣,反耐下心來,說道:“前輩看,您老人家會了武功,脾氣就暴躁些,就可以隨意將他人的生死不當回事。今日可以將晚生拍死,明日也可以將旁人拍死,武功越高,可拍死之人就越多,到了武功天下第一,豈非人人都可以拍死於掌下?到那時,天底下還有王法可言麼?若是人人都不去習武,誰也不能將旁人拍死,那便好了,大家和和氣氣的,你不死我不死,一起長命百歲,不是很好麼?” 江懷珠直被他這一大車話繞得暈頭轉向,耳中盡是“拍死”,忍不住大吼一聲:“閉嘴!閉嘴!廢話連篇,我看你死到臨頭還有沒有廢話!”言畢揮掌向宋澤掃過去。 辰兮一直忍著笑,此刻不禁大驚失色,以江懷珠的身手,自己是絕來不及相救!便在此時,卻見江懷珠的掌路起勢如山河傾倒,眼見擦到宋澤身子時卻緩了下來,心頭登時一鬆:“原來江前輩隻是想嚇唬這個書呆子!” 江懷珠掌峰擦著宋澤肩頭而過,宋澤隻覺如鋼刀刮過一般疼痛,未及叫出,江懷珠掌路一變,已繞到他身後,宋澤“啊”的一聲,隻覺一道利刺穿刺進後腰,痛麻難當,雙腿不由自主地一軟,跪倒在地。 辰兮看在眼裡,心道:“三焦俞是中腰大穴,江前輩以指尖真氣刺入,想來最多使了一成力,否則這呆子還不立時癱了。” 江懷珠收了掌,踱到宋澤麵前,哼道:“如何,這一招‘寒冰濺玉’可看清楚了?” 宋澤跪在地上半身酸麻,肩頭和腰裡疼痛不止,心裡很是生氣,硬道:“沒看清楚!” 江懷珠嗬嗬笑道:“老夫這‘冰魄遊龍’的武功,便是以至陰至純的內力為武器,將陰力化作冰箭打入敵人體內,這一招‘寒冰濺玉’也是這樣。這路功夫沒有淳厚的內力作支撐是不成的,你身上有老夫十幾年的修為,應當可以使出來,你來試試!” 宋澤一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原來這江老頭竟是在教他武功,心中頓覺上當,大聲道:“我不試!我沒看見!” 江懷珠笑道:“你已跪在地上拜我為師,還能不聽師父的話麼?” 宋澤正欲說“我沒跪!”,卻不能睜眼說瞎話,隻得道:“我…我雖然跪了,可並不是拜你為師!天底下哪有師父強收徒的,你看我不會武功,就來戲弄欺負我,這可不是大師風範!” 辰兮一凜,江湖中人最忌人說恃強淩弱、有失風範,這呆子胡說出來,江懷珠可真該動怒了。正待出聲挽救,卻見江懷珠支著腰哈哈大笑:“對啊,你不會武功,所以被人欺淩,你現下可明白了吧?他日等你練成我的冰魄遊龍神功,放眼江湖還有誰能欺負你?所以學武就是這天底下第一要緊之事,對不對?哈哈哈……”神色得意非常,顯是為自己駁倒了宋澤的言論沾沾自喜。 辰兮幾乎要“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位江前輩和宋澤當真是一對活寶…… 殊不知這懷珠老人久居靈山、與世隔絕,又積年鉆研為如煙夫人解毒之法,許久許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如今有一個臭小子與他一來一回地說個沒完,他雖然嘴上生氣,心中卻是十分暢快,不覺便與他辯起口舌來。 宋澤一聽這話,脫口道:“大錯特錯,錯之極矣!——”正欲分說,辰兮已走過來笑道:“呆子,好了,若非前輩手下留情,你早已殘廢了。”說著將宋澤攙扶起來。宋澤挨靠著辰兮,隻覺半邊身子溫軟,耳中盡是她這一句話,再無心跟江懷珠爭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