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行在水窮處,坐看雲起時(2)(1 / 1)

落辰賦 李夜蟬 4182 字 8個月前

葛勒的一雙鐵拳就要砸在宋澤身上,突然間身形生生頓住,竟然停在了宋澤麵前。他怔怔盯著宋澤,臉上神情既有震驚,又有疑惑,甚至還帶著一絲懼怕。   原來他在揮拳之時已經感到一陣暈眩,耳內嗡鳴作響,及至沖到宋澤跟前,腦中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我乃易卜拉欣的使者,豈敢動我!”   這“易卜拉欣”是《古蘭經》中真主安拉的六大使從之一,葛勒的漢話雖然不濟,“易卜拉欣”的名字還是聽懂了。所以他身形猛得一滯,細細理解著腦中話語,盯著宋澤細瞧。   隻見他目光澄明清亮,中正純良,坦然回望自己,無喜無憂,無傷無懼,非但不像激戰當前的神情,倒像有憐惜悲憫之意。   葛勒正狐疑間,耳中又傳來一句低語:“倆一倆海,印爛拉乎,易卜拉欣,勒蘇論拉嘿!”這句話乃是《古蘭經》原文,意為“萬物非主,惟有安拉,易卜拉欣,是安拉的使者!”   ...江懷珠曾多次說過,西域這片土地凡事都要拜神,凡事都要聽神的指示,奉神諭行止。   宋澤這一路上曾無數次聽見撒力哈的禱告,這些話翻來倒去,不是求真主賜福,就是贊美神明,他早已爛熟於胸。所以即便他心中無神無佛,卻偏偏會背誦不少經文,當下便用傳音入密大法強行送入了葛勒耳中。   聽完這一句,葛勒震驚得無以復加,眼前這漢人竟能顯露神跡,以真主使者的口吻在人腦中說話,焉知不是上天的聲音?此人即便不是易卜拉欣的使者,也定然有神明庇佑,自己殺了他,豈非惹怒神明?   他家境貧寒,十幾歲便在軍中效力,聽過最多的話除了軍令就是經文,去過最華麗的地方就是清真寺,見過最有學問的人就是阿訇和伊瑪目(傳經人),內心對真主深信不疑。此刻宋澤以神諭灌入他腦中,直如拿一麵響鑼敲在他心上,震得他隆隆作響,簌簌發顫。   眾人看著葛勒不斷後退,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敬畏,均覺納罕。有人向他喊話,葛勒也充耳不聞,隻怔怔瞧著宋澤,竟像是下一刻就要朝他拜倒一樣。   眾士兵驚異間,忽然隻感覺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微妙律動,葛勒四周的近百個回鶻士兵皆聽見了自己腦袋裡的聲音:“艾史海獨,按倆一倆海印爛拉乎,臥哈帶乎!”(我作證,萬物非主,惟有安拉!)   葛勒顯然也聽見了,情不自禁用回鶻話向周圍說道:“兄弟們,他就是易卜拉欣的使者,天可憐見,真主賜福喀喇汗!”   回鶻士兵的經歷多與葛勒相似,神明在底層民眾心目中的權威甚至超過了君主,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為安拉奉獻生命,但隻有最忠誠的戰士才會為君主而死。   喀喇汗王室和貴族深知這一點,所以也經常利用神明來統治下層,有意渲染神明的偉大,再將自己塑造成神明的化身。尤其在王軍之中,這種神權統治來得更為直接和徹底,所以真主的聲音在回鶻士兵聽來猶如聖命。   此時此刻,雖然這些回鶻士兵一時還不敢確定發生了什麼事,但已經有十幾個人本能地翻身下馬,朝向宋澤,默默靜立。   隻是這傳音入密的範圍終究有限,宋澤虛弱之下盡力施展,方至百人。外圍尚有數百回鶻士兵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驚詫地詢問,宋澤乃易卜拉欣使者這件事便由近及遠,迅速傳播出去。   阿娜希塔瞪大了眼睛,她雖沒聽見“神諭”,但聽見了回鶻士兵們的議論——神的使者?宋澤什麼時候成了神的使者?   磨延啜也沒聽見什麼“神諭”,此刻又驚又怒,用回鶻話大聲嗬斥葛勒:“糊塗!易卜拉欣的使者豈會是一個漢人?他使了什麼妖法讓你上當?快去殺了他!”   豈料葛勒回身單膝跪在了磨延啜馬前,低頭說道:“大殿下,阿訇教導我們,漢人也好,回鶻人也好,蒙古人、浩罕人、回人也好,大家都是真主的子民,真主賜福於萬民!易卜拉欣先知是大食人,也是真主賜給閃米特的使者,為何賜給我大喀喇汗王朝的使者不能是一個漢人?”   磨延啜一時愣住,竟無言以對,看來葛勒聆聽聖訓時比自己虔誠多了,竟對經文理解得如此深刻。葛勒這番話又在軍中遠遠傳了出去,周圍聽見“神諭”的士兵紛紛點頭表示贊同,越來越多的人翻身下馬,恭敬朝向宋澤。   阿娜希塔心裡好笑,眼珠一轉,立刻掙脫了看守,跑到宋澤麵前單膝跪下,雙手捧天:“請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賜福於喀喇汗!”   近旁一眾士兵接連跪伏在地,齊聲誦念:“請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賜福於喀喇汗!”   眼見跪倒的士兵越來越多,磨延啜大怒:“你們反了!站起來!”忽然側過頭朝身後叫道:“艾山、玉山,去把他殺了!”   有兩個人應聲而出,相貌一模一樣,是一對雙生子。他們二人是磨延啜的貼身死士,從小養在身邊,隻聽磨延啜一人吩咐。此刻雖然耳聞眼見了宋澤的情形,但主人有命,還是堅決執行。   二人各手持一柄長長的彎刀,一個用右手,一個用左手,好似鏡像一般,連行動的身法和步伐都是對稱的。便似將一個人從中間劈成了兩半,又似一對連體嬰,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兩人沖到近前,同時揮刀斬向宋澤,不見如何起手,竟已是氣勢如虹。宋澤顧不得傷痛,身法大開,左右開弓,同時與二人交戰。這對連體嬰彼此心意相通,刀法精純,一個攻上盤,一個就攻下盤,一個虛晃一招,另一個就黃雀在後一刀劈至,可謂三頭六臂,宛如一人。   葛勒一見這對兄弟出手,頓感不妙,立刻向磨延啜哀求不止。四周軍士紛紛下跪請願,但求不要傷害使者,以防觸怒神明。磨延啜厲聲喝止,又強令身邊親衛毆打驅逐這些請願之人,但下跪的士兵越來越多。   三人絞纏激鬥了數十個回合,宋澤漸漸體力不支。這本是車輪戰,他重傷之下又以一敵二,劣勢更加明顯。現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這一身豐沛的內力,他已在心裡打定主意,到了最後一刻,自己就使出全力放手一擊,哪怕是強弩之末,也要重創對手。   戰死並不丟人,他隻是擔心江懷珠他們,還有些遺憾,沒有等到想等的人。   便在此時,阿娜希塔好像得到了什麼指示,忽然渾身一個激靈,立馬跑到場中,麵向觀戰士兵大聲說了一連串回鶻話,神情堅定肅然,又急迫懇切。   一麵說,一麵擼起袖子,用手中短刀在雪白的皓腕上刺下了一彎新月。   新月是西域神教的至高象征,代表著新生和力量,許多士兵的身上都有新月刺青,這是他們在戰場上的護身符。此刻他們眼見公主也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了新月,那一彎血色的月牙深深嵌在雪白的肌膚裡,無比刺目,給人以強烈的沖擊。   阿娜希塔高舉手臂,向回鶻士兵大喊:“保護使者!真主與喀喇汗同在!”   血順著她的手腕流淌下來,四周士兵的眼神都變了,他們此刻腦中皆隆隆作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像有一個蒼勁的聲音在說話,聽不真切,卻能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降下懲罰。   在阿娜希塔一聲聲吶喊中,這些士兵再不猶豫,一股腦沖向激鬥中的三人。   同一時間,宋澤瞅準時機,提調周身真氣,用盡全力揮掌擊出。至陰至寒的內力化為一支支無形的冰箭,刺入艾山、玉山二人體內,二人驚駭地翻倒出去。   還未來得及起身,已經被沖上來的一大群回鶻士兵按在地上,奪了彎刀。   宋澤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幾雙手將他扶住,穩穩立在中間。   磨延啜暴怒,揮起馬鞭狠狠抽打攔在他馬前的士兵,但那些士兵隻是圍成一圈跪在地上,默默忍受著鞭笞,不曾讓開。   磨延啜狠狠打了十幾鞭子,漸漸冷靜下來,端坐馬上,瞇起眼睛看著宋澤。他在暴怒之餘,也實不敢再輕舉妄動,倘若宋澤此刻開口說些什麼,他真不確定這些士兵會不會接了“神諭”,反過頭來對付自己。   自己的親衛隊隻有幾十個人,如何能抵擋數百騎兵。這就是神權操控之下的王軍,他們能在戰場上不懼刀劍,勇往直前,全因為他們堅信對麵的敵人就是真主的敵人。   他們拚上性命,不是為了國君,而是為了榮耀真主。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進天國。   磨延啜身為喀喇汗王室的繼承人,如何能不深知這一點?這就是他的父親——薩圖克君王教會他的最重要的一課。   要長久地統治這片土地,就要善用神明的力量,絕不能站在神的敵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