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凡道人見九煉真人坐化,大怒道:‘賊子,你害死我師父,卻又來假仁假義地拜他做什麼?!’出掌擊向塞北異客。” “塞北異客的本領原比他要強得多了,但他與九煉真人一場劇鬥,真氣耗損無數,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交未幾招,便中掌受傷,隻得轉身便逃。” “兩人一路追逃,從雲夢山上打到雲夢山下,又一路向南而來。” “塞北異客年方盛壯,真氣陡失陡生,不凡道人與他交手數十次,雖然每次皆勝,但想要一舉將他殺死,卻也不易。” “不凡道人頗工心計,並不忙立時與他拚個你死我活,隻是不斷追擊襲擾,不讓塞北異客有暇聚氣療傷。” “塞北異客一路向南二百餘裡,到了許州城外一座廢廟之中,傷重不堪,難以支撐。” “我那時執掌劍派不到四年,正從少林寺拜會眾位高僧回來,經過此地,見一道士與一大漢纏鬥。那大漢雖然渾身是傷,盡落下風,但睥睨間豪氣乾雲,全無懼意。” “我看了半晌,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出手將那道士製止。那道士卻破口大罵,話語中說這大漢殺了他的座師,理應一命賠一命。” “我回頭去看那大漢,那大漢麵色灰敗,卻依舊朗聲道:‘不錯,尊師傷在我手中,卻是因你而死。我一命微賤,便賠了給他,又有何妨?隻是尊師絕大神通,無人相繼,豈不可惜?’” “我見他說話時目光凜然毫不躲閃,便知道此言不虛,便對那道士道:‘你們雙方各執一詞,是非曲直,那也不必細論了。這漢子重傷在身,不能動武,你此時殺他,不免有乘人危難之嫌。這樣罷,我在此處為他療傷三日,三日之後請道長再來此地,你二人各憑本事一較高下,鄙人絕不乾預。’” “那道士臉色一沉,冷冷地道:‘這樣說來,閣下定要架這個梁子了?既然如此,還請閣下示知姓名,也好讓貧道得知,這跟頭是跌在誰的手裡。’” “我微微一笑道:‘在下瑯琊劍派穀聽潮,還未請教道長法號。’” “那道人眉毛一顫:‘你便是瑯琊劍派的穀掌門?’遲疑半晌,麵色陰冷地打了個稽首,‘不意今日得蒙穀掌門指點,貧道失禮了。他日如若有緣,定當前來拜會討教,告辭!’說罷也不通名,揚長而去。” “那道士轉身離去,大漢一跤坐倒,再也站不起身來。” “我將真氣度入他體中,恍然覺察到他雖內傷沉重,但丹田氣海中真氣不絕如縷,其勢純正渾厚,不禁吃了一驚,暗想此人若在平時,隻怕內功並不在我之下,那道人絕非其敵。” “閑話少敘,此人傷勢雖重,恢復卻快,又得我真氣助療,三日之後,內傷已近痊愈。那道人想是自知不是對手,此後也沒有再來。” “我見他已無大礙,便要告辭,他三日之中隻是運功療傷,並不與我說話,此時見我要走,忽然臉現笑意,道:‘穀先生,你知道我是誰?’” “我搖頭道:‘不知。’” “他問:‘你既不知我是誰,為何為我驅走強敵,又為我度氣療傷?’” “我淡淡一笑,回答道:‘武林中人急公好義,隻問當不當為,又何必問你是誰?’” “大漢爽朗一笑,道:‘不錯!不過我若不告知於你,未免太過失禮。我復姓斛律,單名一個信字。’” “我心中思量,隻覺這名字甚是陌生,不禁微覺訝異。” “那大漢續道:‘我出山之時,曾自號塞北異客。’” “我心中咯噔一響,想起江湖上流傳的塞北異客不論善惡,見武人即動手,又慣於在他人臉上塗朱的惡名,不禁眉頭微皺,麵露不豫之色。” “那大漢想是看到了我的臉色,卻若無其事,將他挑戰九煉真人的事原原本本說了。” “我聽說九煉真人仙逝,心中不禁大為遺憾。若按塞北異客所說,九煉真人以身代人,雖是傷在塞北異客手中,但確是因不凡道人而死。但歸根結底,終是因塞北異客上山挑戰而起,何況他還偷師先天觀絕學,我對他的好感,剎那間煙消雲散。” “塞北異客說到最後,又道:‘穀先生內功雄強,看來瑯琊一派的內功氣勁與先天觀亦可算是各擅勝場,我若與穀先生相鬥,隻怕也未必能持勝算。嘿,天下武絕,天下武絕,姓斛律的可真是將天下英雄瞧得小了。’” “我以為他是想要邀戰,麵色一變,冷冷地道:‘閣下若想下手指點,也無不可。’” “他卻搖了搖頭:‘斛律信雖然狂妄,卻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九煉真人於我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打死他非我本意,但他老人家既已仙逝,這叫無法可想。姓斛律的一命賠一命容易,但先天無極炁就此失傳,未免太對不起他老人家。殷鑒在前,我若再與穀先生相鬥,動手之際萬一誤傷,在下豈不是百死莫贖?’” “說到這裡,他又道:‘不但不與穀先生相鬥,他日道中若遇上貴派中的朋友,斛律信也當禮敬萬分,萬萬不敢得罪。若違此誓,有如此石。’說罷右手揮出,麵前一塊石板‘轟’的一聲,裂為兩截。” “我見他大傷未愈之時,仍然有此神通,不禁又喜又愁。” “喜的是這人雖然性子怪異,但光明磊落,說不與我派為敵,便決計不會食言。” “愁的卻是這人武功既高,好勝心又重,日後江湖之中,少不得又要多生是非。” “默然良久,對他道:‘閣下本性不壞,但未免過於執著武學。執於武者必亡於武,還請尊駕三思。’” “那漢子拱手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便轉身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塞北異客,到眼下為止,也是最後一次。” 穀聽潮說罷,微微抬頭凝思,目中異彩閃爍,想是憶起當年情景,兀自心潮起伏。 宓延釗接口道:“此事前因後果,掌門師兄僅曾告知於我,是故大夥兒都不知道。不過自那以後,塞北異客幾乎絕跡於中原。” “現下揚州出了這麼一個內家高手,行止之間又暗中相助我派中人,因此我猜測那灰衣人,十有八九便是這塞北異客。” 易飛廉忽道:“聽師父所言,這塞北異客雖然任性妄為,但總算是個恩怨分明、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怎會引人去屠戮趙家,放縱他人殺害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 呂子孟劍眉一皺,道:“師弟,塞北異客偷學別派神通,怎麼算得上光明磊落?他挑戰武林中人時向來不分善惡,又怎會顧忌什麼殺害無辜?” 陳長空卻道:“不對,不對。那塞北異客偷學別派武功,雖然不是大丈夫行徑,但如掌門所說,究其本心,隻是個貪多務得的‘武癡’罷了。” “可是屠殺無辜之人這類行徑,非大奸大惡之徒所不能為,與較量武藝又不可同日而語。據我看來,此事多半不是這塞北異客做的。” 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穀聽潮輕輕一嗽,曲默笑便道:“諸位噤聲,掌門有話要說。” 穀聽潮點了點頭,立起身來,環顧眾人,緩緩地道:“飛廉、知遙此次回山,帶來的雖不是好消息,但古語有雲:‘惟事事乃其有備,有備無患’。我們眾人齊心,早作籌謀,想瑯琊劍派立派百年,福澤綿長,就算敵手強橫,亦豈有應付不了的道理?” 他這番話說得正大豪邁,眾人聽了心中一熱,均不禁深深吸氣,豪情滿懷。 穀聽潮見眾人神色莊重,點了點頭,便分派眾人加強防務,戒備敵人來犯。吩咐完畢,便道:“便是這樣,大家都散了罷。飛廉留下,我另有要事吩咐。” 眾人領命各自散去,嶽穆清跟在最後,待要退出門去,卻見趙雲旗目視地麵,兀自發怔。他側臉位於陰影之中,神情難辨,嶽穆清隻覺他似乎神不守舍,不禁低聲喚道:“雲旗阿兄,咱們走罷!” 趙雲旗聞言身上一顫,倏地轉過頭來。嶽穆清與他目光一碰,隻覺他雙眸之中透出異光,內裡藏著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兇狠與決絕,不禁為之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趙雲旗忽的抬起頭來,踏上幾步,向著穀聽潮跪了下去,連連叩頭。 穀聽潮雙眉一揚,卻未說話,隻是靜靜地凝視這個半大孩子。易飛廉道:“趙雲旗,你……” 趙雲旗止了叩拜,直身而跪,雙目炯炯有神,大聲地道:“我想習武,請掌門人成全,允我拜入瑯琊劍派!” 穀聽潮未置可否,仰頭一笑,雙眸之中精光閃爍:“習武何為?” 趙雲旗兩頰漲得通紅,不假思索地從齒間迸出二字:“報仇!” 穀聽潮眼睛一瞬,忽爾大笑:“我問你,‘武’字如何書寫?” 趙雲旗聞言愕然,半晌方道:“字我自然會寫。不過我想拜入瑯琊劍派,不是要學寫字,而是要學武功。” 穀聽潮臉色微沉,搖了搖頭:“你想學武功,卻不知為何而學,誠所謂無的放矢;你若以為習武便是要快意恩仇,那更是南轅北轍。” 他忽然轉首看向嶽穆清:“孩子,你說說,我輩習武,所為何來?” 嶽穆清毫無心理準備,不由愣了一愣,但一轉念便想起那日易飛廉的教導,便猶猶豫豫地張口答道:“習武是為了……是為了懲惡揚善,濟世救人。” 穀聽潮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易飛廉,問道:“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師父教的?” 嶽穆清看了易飛廉一眼,恭敬地道:“是師父教的。”想了想又大聲道,“不過我覺得師父說得很對。” 穀聽潮白眉一揚,捋須道:“嗯,懲惡揚善,濟世救人。雖不中,亦不遠矣。善惡之辨固然難以一言而蔽,但濟世救人四字,實為我輩第一要務。‘武’字左下為止,右上為戈,故曰‘止戈為武’。乾戈不興,天下安寧,方是習武之人孜孜所求的大道。” 趙雲旗忽的揚聲道:“那麼別人殺到你的頭上,難道便隻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我們固然止戈,他人不肯止戈,又當如何?” 穀聽潮嘆道:“世間萬事,豈可一概而論,武人倘不動武,如何算得武人?但爾心有善念,付之於行,則結善果;心有惡念,付之於行,則結惡果。爾之行止,發諸爾胸口方寸之間,一樣動武,存心不同,結果便截然不同。” 趙雲旗聽罷,若有所思,低頭不語。 嶽穆清忽道:“掌門師公,雲旗阿兄連家都沒了,倘你不肯收他,他與我姨娘二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又能到何處去?我們口說濟世救人,眼下有人不救,豈不是說話不算?” 又轉頭對易飛廉哀求道:“師父,你收了雲旗阿兄為徒,好不好?他一向聰明得緊,學武功也一定學得快……” 易飛廉見他眼中全是期盼的神色,心中一軟,不禁嘆了口氣,對穀聽潮道:“師父,這孩子確是可憐。他趙家遭此橫禍,歸根結底,是因我而起。飛廉情有可原,責無旁貸。這孩子不如由我收入門下,好生教導,雖然於事無補,終究聊勝於無罷。” 穀聽潮盯視易飛廉移時,問道:“你決心已定?” 易飛廉迎著穀聽潮的目光,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穀聽潮雙目下垂,嘆了口氣:“我數次告誡你們師兄弟,收錄弟子一事,務須審慎,器、質兩重,寧缺毋濫。器者根骨,質者性情,兩者不可偏廢。” “你大師兄重器輕質,舉凡潛質特異者,不論性情好壞,都要收入門下。” “你二師兄重質輕器,隻要人品莊重,勤奮肯學,不論資質高低,都肯錄入門墻。” “你三師兄急功近利,隻求所領分支人多勢眾,於是兩者皆輕。” “你呢,你雖不濫施濫為,卻過於感情用事,有時不免隨心所欲,理智不足。” 易飛廉臉上一紅,躬身道:“是,掌門教訓的是。” 穀聽潮揮手道:“也罷,你是一堂之主,言出法隨,既要收錄弟子,我也不便拒卻。這兩個孩童與那婦人,從此便托庇在你青雲堂下。你既願意擔此重責,自須關心在意,不可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