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京畿神策軍駐蹕地之一的奉天縣大營之外,有十餘騎溜溜達達地小跑而來,馬上騎手服色各異,顯見不是朝廷兵馬。 營外哨所上的衛兵望見這十餘騎正是直沖大營而來,慌忙射出一支響箭。 未幾,營中馳出一彪騎兵,個個鮮衣怒馬,將來騎擋在營外。為首一人傲然道:“來者何人?好大膽子,敢闖神策軍營?” 來者紛紛勒停坐騎,一人催馬向前,哈哈一笑道:“劉隊正好大官威,幾日不見,便給兄弟臉色看了?” 神策軍為首騎士定睛一看,轉嗔為喜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方總鏢頭,多日不見,兄弟甚是想念哪!隻不知這幾位是……”環顧方仲毅身後十餘騎士,臉上露出困惑之色。 方仲毅嘻笑道:“神策軍這碗飯好吃,兄弟也不是第一次薦人過來,劉兄何必訝異?” 劉隊正打了個哈哈道:“嘿嘿,倒也不是兄弟多心,隻不過往日隻是來一個兩個,今日一來便是十餘,兄弟若不多問一句,上邊責怪下來,兄弟不好交代,嘿嘿,不好交代。” 一麵說著,一麵往方仲毅身後望去,目光隻在最後兩匹馱著包袱的健馬身上逡巡。 方仲毅春風滿麵,策馬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劉兄恁的多心!方某難道這麼不曉事,還要連累劉兄吃掛落?放心,放心,大家都有好處,誰來跟老兄你為難?”說罷,沖身後人連使眼色。 身後一名青衣人從健馬身上解下一隻包袱,遞給方仲毅,方仲毅又順手塞到那劉隊正懷裡,口中道:“些許小小意思,給大家夥買點肉吃。” 劉隊正接過包袱,感覺入手頗沉,順手便放到一側褡褳之中,眉開眼笑地招呼眾人道:“方二爺有事來營裡公乾,大家夥兒讓出道來。” 眾人都知道方仲毅一來,好處定然不少,個個喜笑顏開,撥轉馬頭,散了開去。 方仲毅一振韁繩,策馬向營中去,那劉隊正陪在他身邊,諂笑道:“方二爺這回要破費了,這許多健卒要入神策軍籍,料想花費頗是不少,頗是不少,哈哈。” 方仲毅知他雖然拿了好處,但心中猶有疑慮,便隻淡淡笑道:“咳,都是鄉裡遠房故舊,窮鄉僻壤,隻會種地能有什麼出息?好在敝鄉習武成風,個個都還有些把式,知道我兄弟做著大買賣,這便都來投奔。” “本來我鏢局倒也安頓得下,可時年西邊吃緊,生意大不如前,一是奉養不起一幫閑人,二是走鏢風險太大,若是折了一個兩個,老家人麵上交待不起。” “倒不如送來營中,一足以光宗耀祖,二來吃著國家的俸祿,不勞各位破費,大家還都能得些好處,劉兄,你說是不是?” “啊,是是是,方二爺思慮周詳,兄弟向來佩服得緊。”劉隊正聽不出破綻,滿臉堆歡。 說話間眾人已到營門,劉隊正指引眾人下馬來到一處營帳,單領著方仲毅入內。 帳中有一人居中坐著,正與兩名士兵閑談,轉頭見到方仲毅,不禁展顏笑道:“方二爺來了。” 劉隊正笑著向那居中之人叉手行了個禮,口中道:“鄭參軍,方二爺又有生意上門,打擾則個!” 鄭參軍笑容滿麵地示意方仲毅坐下,那兩個士兵早已熟門熟路,為方仲毅奉上好茶。 方仲毅拍拍雙手,帳外一褐衣大漢背著個麻袋進來,又一言不發地將麻袋放下,隻聽銅錢“嘩啦”之聲亂響。 那鄭參軍一眼打過去,便知其中少說也有四五貫製錢,不禁更加開懷,拱手道:“謝方二爺賞,不知這次二爺薦來多少健卒,想要編入哪支偏軍?” 神策軍左右兩廂軍馬,都有正偏之分,所謂偏軍,乃是擴編之時收入的邊關諸道兵馬和新募兵員,地位較正軍要低一些。偏軍因多次整編,軍籍較為混亂,這負責注籍的司兵參軍,因此頗有些油水可撈。 卻見方仲毅嘿然道:“此次帶來的軍健,騎術頗是了得,編入偏軍,豈不可惜?當是編入飛鷹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目瞪口呆。隔了半晌,那劉隊正方才期期艾艾地道:“飛,飛鷹騎?方二爺,你莫不是拿我們弟兄作耍子?” 方仲毅不悅道:“劉兄哪裡話來,方某豈是無聊小人?” 鄭參軍見他不像是開玩笑,皺眉道:“方二爺,想是你不知軍中規矩,因而有此一說。” “原本要想編入我神策軍中,那是極難的,不過近些年來多次整軍,偏軍軍籍多變,上頭管不過來,因此才好行些方便。” “可要想編入正軍軍籍,那非是兵部文書移來,又或是大將軍、統軍、將軍直薦入軍,方才使得。” “正軍之中又素有‘一推思二飛鷹三虎賁四暴雨’之說,如今推思堂早已不在,飛鷹騎乃是神策軍第一精銳,想要編入飛鷹騎軍籍,談何容易?” “方二爺還是不要難為我等了。” 方仲毅卻隻笑笑,問道:“如今奉天縣大營內,管事的是不是右神策軍將軍酈定進?他還做著右飛鷹騎統帥罷?” 鄭參軍聽他直呼將軍之名,微有不快,卻也不便發作,隻點頭道:“是。” 方仲毅道:“那煩請鄭參軍幫在下通報一聲,就說我有要事求見,我自與他分說此事。” 鄭參軍搖頭道:“酈將軍日理萬機,等閑怎可輕見?”言下之意猶是不肯。 方仲毅也不氣餒,又從懷中掏出一封封著火漆的信,遞將過去:“鄭參軍行個方便,將此信遞給酈將軍,他若仍是不見,在下自然作罷。” 鄭參軍接過信來,手便摸到信封背麵夾帶著的金葉子,不禁心花怒放,麵上卻裝作為難的樣子,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吧,方二爺是好朋友,我便幫你破個例,要是換做旁人,嘿嘿,看誰理他?” 方仲毅“嘻”的一笑:“那方某便在此靜候佳音了。” 那鄭參軍收了好處,動作便極勤快,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帳簾一掀,他大踏步進來,喜氣洋洋地道:“方二爺,你這信真是管用,酈將軍這會兒便有空,傳你見他。” 方仲毅精神一振,道:“你這便引我前去。” 二人穿過一片軍營,來到議事堂前,鄭參軍先進去報信,說方仲毅到了。 未幾,鄭參軍返身出來道:“方二爺,請進去罷。” 方仲毅點了點頭,大剌剌步入堂中,見主座上一名臉頰黑紅、孔武有力的大漢昂然端坐,料是酈定進本人;又環顧四周,見堂中立著四名士兵,個個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宛如四支插在地上的長矛。 酈定進見方仲毅倨傲不跪,伸手拍擊桌麵,沉聲喝道:“來者何人,既見本將,緣何不跪?” 方仲毅不卑不亢地道:“在下非神策軍兵士,不屬將軍管轄,為何要跪?” 酈定進一時無話可說,伸手抓起那份拆開的書信,喝道:“本將問你,此信從何而來?” 方仲毅昂然道:“此事事關機密,將軍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相詢?” 酈定進兩次被方仲毅搶白,勃然大怒道:“放屁!你這等妄人,本將見得多了,偽造太子書信,乃是死罪!來人,給我拖下去殺了!”眾兵士答應一聲,便要上來抓住方仲毅。 方仲毅凜然無懼,冷哼道:“可笑,可笑!酈將軍何以如此武斷?縱使將軍不識得太子筆跡,總該認得東宮印璽吧。” 酈定進忽勃然怒道:“東宮印璽?哼,誰知這印璽是否偽造?想爾不過是一個小小鏢頭,手中怎會有太子書信?無須多言,與我拿下!” 方仲毅仰頭哈哈大笑道:“我還道酈定進是個忠勇漢子,可惜太子看錯了你,你竟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勢利小人!想那漢初名將樊噲不過是個屠狗之輩,漢高祖若是看不起他,早就死在鴻門宴上,哪有兩漢四百年江山?” 酈定進盯視方仲毅良久,臉上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忽然擺手道:“眾兵士退下!” 那四名士兵依言退出堂外,將大門緊閉。 方仲毅看在眼裡,心中暗喜。 那酈定進果然臉色轉和,拿起信件道:“方二俠,在下身在虎狼之穴,不敢輕信他人,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方仲毅道:“在下來此之前,已知將軍苦衷。” “楊誌廉、第五守亮兩個閹賊把持神策軍大權,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先前左神策軍將軍、左虎賁軍統帥馮起將軍因與楊誌廉有隙,竟被活活杖殺,而軍中無所語,朝中無所動。” “酈將軍與馮將軍多年交好,恐有兔死狐悲之念。” 酈定進一聽馮起之名,臉上顯出悲憤之色,擊桌嘆道:“馮將軍自投軍以來,歷大小百餘戰,每戰必身先士卒,身被創傷不可計數,然未死沙場,竟死於閹人之手!” “我與他有袍澤之情、兄弟之義,竟然眼睜睜看他身死而毫無所為,我……” 說到後來,愈加咬牙切齒,眼中流下淚來。 方仲毅道:“太子深知酈將軍胸中雷霆之怒,隻苦於時機未到,不敢輕舉妄動。如今朝中風雲突變,正好乘勢而起,誅賊首惡,在此一舉。” 酈定進稍微平復心境,問道:“太子垂念末將,末將不勝感激。不過此來幫手隻有十餘,那二賊身邊隨侍數百,更有武功高強者名稱‘八鷂’,須臾不離。要想一舉成功,隻怕頗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方仲毅道:“這十餘人都是我幫中好手,更有東南大派瑯琊劍派遣人來助,酈將軍,自古成大事無有不難,若畏難而退,將軍大仇何日得報?” 酈定進大聲道:“方二俠說的是!” 於是二人密議一陣,方仲毅才隻身退去。 待方仲毅回到先前帳中,將軍軍令也已到了,將方仲毅所帶領一乾人等盡數編入了飛鷹騎,又臨時設了一個營帳,供新到諸人歇息。 眾人到了帳中,尚未坐定,那青衣人道:“多虧方二俠機智果敢,咱們得以混入軍中。” “方才洛校尉喬裝來報,說皇上已下聖旨,言‘朕疾宮市之患久矣,自今日起,罷宮市,裁撤五坊小兒,一切宮中用度,分由各寺、監按需采辦。宦者有擅自出宮,藉宮市之名擾民者,著金吾衛當場捉拿,交付有司審讞定罪。’” “長安城中四處張貼告示,宮中宦人個個惴惴不安。俱、楊、第五等人倘若要反,隻怕便在這幾日了。” 那褐衣大漢揭去頭上鬥笠,豪邁笑道:“易四俠說得不錯,多虧二弟多年來經營西域,手麵頗廣,才能如此順利。此事要是伯弘去辦,反而沒有這麼方便。” 方仲毅擺手道:“大哥謬贊了。說到底還是太子洞察人心,那封信寫得鞭辟入裡,不由得酈將軍不服,仲毅卻又有什麼功勞!” 他停了一停,又道:“酈將軍說,神策軍這幾日來外鬆內緊,已有幾支駐守邊地的軍隊開始移防,看來對手也早在準備,現今皇上下旨罷除宮市,相信俱氏很快便會有新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