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彼岸(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414 字 2024-03-20

嶽穆清道:“大師願說,早便說了。大師不願說,晚輩問了也沒用。”   善忘僧一笑:“難得你素來訥於言辭,卻有這等玲瓏心思。”   他踱回床邊,坐了下來,沉默許久方道:“貧僧遊方之前,原是在少林寺出家。”   “少林乃中原武林泰鬥,難怪大師有這般本事。”嶽穆清道,“隻是大師緣何又不在少林寺呆了,卻跑來了瑯琊山?”   善忘僧喟然一嘆:“貧僧幼時剃度入寺,在三十八歲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離開少林,直到遇見命中的對頭。”   嶽穆清聽他說得玄乎,不禁好奇心大盛,雙眼緊緊盯住善忘僧清臒的麵孔,須臾不敢挪開。   善忘僧沉默移時,開口道:“三十八歲之前,和尚精研武學,倒也粗通一些少林絕技,於寺中頗有些名望,和尚竟也因而自負,現在想來雖然可笑,那時卻毫不自知。”   “十七年前某日,和尚正在少室山中劈柴,忽有一人前來挑戰。”   “那時和尚安於寺中,並不經常下山行走,少與江湖中人打交道,聽此人指名道姓要與我比試,不禁萬分驚奇,同時也不免技癢。”   “起初我們二人都不用兵刃,純以拳腳相搏,到了後來,卻折枝彈石,無物不用。這一場比試打了足有兩個時辰,他固然贏不了和尚,但和尚窮盡心力,也難勝他一招半式。”   “那時他的內功還在和尚之下,耗時愈久,愈見吃力,隻是仗著招數駁雜詭異,才能支撐下去。若再鬥上半個時辰,和尚自料穩操勝券,但其時寺中暮鼓響起,便隻好停手罷鬥。那人知道勝不了我,便與我約定十年後再來比試。”   “貧僧自與人定下此約,習武練功更加勤勉,十年之後,武功又有大成,自矜之心不免更盛。”   “到了約定這一日,我正在寺中打坐,忽聽外麵僧眾喧鬧起來,似有人闖進了山門。”   “我大踏步出去一看,隻見寺中僧人連聲喝問,結成陣勢,將一條大漢圍在陣中,那人深陷重圍,卻麵容平靜,渾然無懼。”   “他見我出來,抬眼一瞧,認出了和尚,朗聲道:‘大師,在下不才,來赴十年之約。’”   “我也認出他來,隻覺十年過去,此人絲毫不顯老相,氣度神情竟隱然有入聖之感,心中一凜,道:‘施主一諾千金,請山下見。’說罷也不替他解圍,拔腿便走。”   “大漢視少林棍陣如無物,舉身一縱,騰空而起,跳出圈外。周遭僧人舉棒阻攔,那人雙掌一劃,隻見棍棒滿天橫飛,當者無不披靡。他長嘯一聲,跟著貧僧飛奔而下,臉上卻氣定神閑。貧僧見他露了這麼一手,已知他十年來亦大是精進,心中愈加驚奇。”   “我二人互比腳力,疾奔三十裡,早將寺中僧眾遠遠甩開。來到山下空曠之處,我陡然止步,回頭道:‘十年不見,施主功夫精進至斯,可喜可賀。這次比武的規矩,還和十年前一樣麼?’”   “他卻垂下眼皮,神情間頗見蕭索:‘十年前,在下年輕氣盛,於武學一道頗為偏執,做下許多錯事,哎……我本當退隱江湖,凈心絕念,隻是不敢失信於人,這才鬥膽來赴今日之約。大師,你我既已會麵,便算了了在下一樁心事,在下就此告辭。’”   “和尚怫然道:‘閣下既已來此,不與貧僧過過手,那是瞧不起貧僧了。’”   “那人神情一凜:‘不敢,聽聞大師身懷絕技十三項,少林寺百年威名,於大師處至於極矣,在下豈敢妄自尊大?十年前在下便該言敗,此刻再認輸一回,也不算晚。’”   “他愈是不肯出手,和尚愈是不肯罷休,忽然左掌一立,右手成拳,陡然擊出。這倒並非和尚想占先手的便宜,實是要逼他出招。”   “本來這招是平平無奇的一記少林長拳,我料想他輕易便能避開,說不定還有厲害的後招,於是發出的內勁三分是實,七分是虛。不料他不閃不避,‘砰’的一記,這拳便打在他的胸口。”   “和尚一怔之間,忽覺送出的內力落入虛空之中,仿佛巨石落崖、奔流入海,杳然無蹤。和尚一皺眉,卻見對頭臉上顯出一副詫異的神情來,竟問了一句:‘奇怪,大師苦修十年,何以功力不進反退了?’”   “貧僧聽罷,以為敵人存心嘲諷,不禁心下恚怒,冷笑道:‘施主好大口氣,果真視我少林派武功如無物麼?’說罷右手拳化為食中二指,直直戳出,徑取那人右肩肩貞穴。”   “這二指看來平平無奇,卻是七十二絕技中的‘澄凈指’,出指之時溫和無聲,著身時卻附有宏大澎湃的佛門內功。”   “對頭瞧出這招不同尋常,不敢以身硬接,右掌畫圓,左掌輕拂,正是蘇家莊的百蝶穿花手,拍向我的右手二指。說時遲那時快,指力與掌力一撞,我的指力竟被消解於無形。”   “和尚心中大驚,一時不及細想,左手成爪,斜抓他右肩,正是我少林絕技‘寂滅抓’。‘寂滅抓’與‘澄凈指’秉性相反,以至剛至猛為要,乍一使出,五指上嗤嗤作響,正是所蘊內力與空氣急速相撞所發出的動靜。”   “對頭右掌變圓為方,化慢為快,急速拍出,正是陸家堡的天元掌。兩股巨力一撞,他後退兩步,貧僧卻退了三步。”   嶽穆清不知高手對敵,毫厘之間見高下,聽善忘僧語中頗含感嘆之意,怔了許久也不續說,不禁問道:“大師,後來卻又如何?”   善忘僧回過神來,苦笑道:“我與他數招過手,已知自己內力竟非其敵。一時回想起十年中寒暑不輟的內外苦修,隻覺一腔心血付諸流水,妒恨之意充塞心間。”   “說也奇怪,我盛怒之下,使動絕技之時,效用便大打折扣,不但打出去隻有八分力氣,還要有兩分反而加諸自身。不過兩百招,和尚眼冒金星,胸口如中重錘,噴出一口血來,倒坐地下。”   “那人見了,搖頭嘆氣道:‘大師,我聽說佛門絕技如紙中炭火,凡體難以承受。故而少林神功名為練武,實為煉心,隻有大智慧大德行的高僧,才能身有大能而不受其害。大師神功震古爍今,但貪嗔癡三毒未盡,將來恐有大禍臨頭,這武功不可再練了。’說著還要上前為我搭脈查傷。”   “我左手擦去嘴角鮮血,右手以一招無相劫指淩空點出,製止他伸手上前,冷冷地道:‘閣下神功蓋世,竟然連少林派的功夫也了然於心?嘿嘿,貧僧雖然不才,卻也不勞閣下指點。’”   “他見我如此倨傲,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來,低頭道:‘是。’”   “貧僧想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僅僅十年之期,這人內力精進至斯,焉知十年後貧僧不會超過了他?一念及此,豪氣陡生,大聲道:‘閣下神功高絕,貧僧佩服,不過貧僧當日讓了閣下十年,閣下今日是否有此度量,敢與貧僧再定一個十年之約呢?’”   “他沉思片刻道:‘大師既有吩咐,在下不敢不從。十年之後,咱們少林寺外相見。’說罷叉手作揖,轉身便走。”   “走出十步,他又回頭道:‘大師,你這內傷由心而起,因心而止,倘再執於少林武學,若無高人指點,更有走火入魔之患。’我聽他如此胡說八道,更加不喜,哼了一聲,不再作答。他隻得悻悻地走了。”   “我見他離開,這才吐出一口氣,正要起身,卻驚得魂不附體。原來這一掙之下,竟然渾身麻痹,起不了身。我勉強收攝心神,全力運功,哪知方一動念,丹田中猶如萬針攢刺,一口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待我再次醒轉來時,隻見夜色四合,萬籟俱寂,也不知是過去了多久。我以手撐地,終於慢慢起身,但隻要是一運內力,丹田中便奇痛無比。我自知這正是走火入魔之相,心頭一片冰涼,一時渾渾噩噩,如孤魂野鬼在少室山下飄蕩。待到天明之時,我辨明方向,原來這一夜亂走,竟走得更遠了。”   “天光一照,和尚的心智逐漸清明起來,回想此前種種驕傲自大、嫉妒仇恨之心,早將我佛的諄諄教導拋之腦後,隻覺遍體汗流,慚愧非常。”   “我有心就此回轉,聽候方丈發落,但立刻想起那人離去之前所說的話:‘倘再執於少林絕學,若無高人指點,更有走火入魔之患’。那時信嚴方丈早已圓寂,闔寺僧眾論武功便無高於我者,豈有旁人能跳出少林武學的藩籬,再來指點於我?倘將這一身武藝就此廢去,終究不免過於可惜。”   “想來想去,和尚終於轉身向外,周遊天下,尋覓療傷之法。這些年來,北至塞外,南及安南,西達天山,和尚踏遍四海,尋遍名醫,可惜終究勞而無功。”   “按說此事當然讓人氣餒,可是你要知道,貧僧自幼年入寺,到四十八歲出寺之前,未曾離寺二十裡,頗有些不通世務的呆氣。”   “這一番艱苦跋涉,晨觀曉日,暮宿繁星,遍觀世間悲歡離合,此中種種智慧,絕非安坐寺中、苦念經文所能領會,漸漸的竟然樂在其中。”   “和尚若是如此了卻殘生,未必不是一件美事,豈料老天卻又與和尚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一年之前,和尚在西疆行走,某日正午打坐之時,忽然丹田一動,一股真氣無中生有地躥將出來。和尚驚詫莫名,許久才敢運氣,豈料這股真氣竟真的聽從和尚指揮,在經絡之中緩緩遊動。這等情景,正與和尚幼年初練內功時一模一樣。”   “和尚大喜之餘,日日修煉,半年以後,已恢復昔日一成功力。”   “自古人心不足,既得隴,復望蜀。和尚於武學一道原本有些愚癡,此時眼見內功復原有望,怎肯輕易放過?隻是少林內功須日日苦修,毫無取巧之道,等到約定之期,和尚至多不過能恢復五六成功力,如此前去赴約,實在殊無把握。”   “和尚翻來覆去地苦苦思索,最終隻想到一條辦法。”   嶽穆清恍然道:“百川神功!”   善忘僧慨然嘆道:“小施主心思敏捷,猜得不錯。百川神功諸脈同修之法,確是速成捷徑。和尚既存此念,一麵改道向東,一麵加緊修煉。”   “不料行到亳州地界,距瑯琊山不過六七百裡地,和尚卻忽又舊疾重發,經脈中如萬箭攢刺,氣機在體內狼奔豕突,無法控製,如是發作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才慢慢好轉。”   “和尚不知為何,隻得加快時間趕路,企盼早日抵達瑯琊山,拜見穀掌門,他或許有解救之法。”   嶽穆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可是大師已在此停留一月有餘,怎麼從未提起上山求見掌門之事?”   善忘僧擺擺手道:“貧僧愈近瑯琊山,疾病發作愈頻,到了抵達瑯琊山的當日,惡疾又犯,不能翻山,隻能歇宿在瑯琊寺中。”   “那一晚寺中梵唱裊裊,和尚神誌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到了第二日早晨,我昏昏沉沉起身,去向住持告別,住持瞧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身與靈臺近,心與菩提遠’,就轉身走了。”   “身與靈臺近,心與菩提遠。”嶽穆清重復了一句,皺眉道,“大師,你們出家人為什麼說話都那麼不清不楚的?”   “禪宗講求頓悟,話說得太白,明心見性便不算是從內求,而是從外求了。”善忘僧輕嘆道,“和尚執武成癡,沒有聽進耳中,翻山往劍派中走,到了山門之外,又發起病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和尚那時神誌糊塗,差點將在此值守的小施主打傷。”   嶽穆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赧然道:“大師,都是晚輩魯莽,害得大師硬收功力,反而受傷更深。”   善忘僧搖頭道:“你錯了。貧僧硬收功力,震擊全身脈絡,反而壓製了體內亂流,心神也在那一刻忽然清明。”   “和尚以為離瑯琊劍派越近,便離恢復內功更近,其實心中欲念越盛,離彼岸卻越遠。那住持雖不知和尚來此何故,但他信口之言,竟然一針見血。”   “這麼說,大師到了劍派,卻反而不想上山見掌門了?那為何又在此處長住下來?”嶽穆清問。   “和尚硬收內力,實是受了些許小傷,不過此後幾日不再運功,竟也沒了走火入魔之相。”   “和尚本想將養一番,待行走無礙,便告辭下山,不料一日你我言談提及百川神功,竟然勾動和尚凡心,引得體內氣機沖突,又病一場。”   “那時和尚心灰意冷,隻道此生與武學絕緣,直到小施主在練劍時使出了人部七劍。”   嶽穆清莫名其妙道:“人部七劍與大師的病有什麼關係?”   善忘僧微微一笑,低頭看看手中佛珠。那佛珠浸潤了歲月,隱隱放出光華。   善忘僧撚出其中一顆,閉目曼聲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他仿佛是在回答疑問,又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聲音縹緲輕靈,似乎來自遙遠的虛空。   嶽穆清愣了半晌,皺眉道:“大師,我不懂。”   回答他的隻有一片沉默,還有那和尚細細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