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幾日,本派舉辦望日問劍之會時,滄浪派與六合門在淮水北岸、潁州城邊,大大火拚了一場,雙方投入人數竟有數百人之多,激鬥兩天兩夜,期間縱火三次,兩派殞命、重傷者,總在六七十人以上,牽連無辜被害者,尚不可數。” 呂子孟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眾人聽了,皆是倒抽一口冷氣。 其實滄浪派與六合門之爭,綿延數年,冤冤相報,早已不是新鮮事。平日裡兩派幫眾倘若不期而遇,瞪眼互罵那是輕的,一言不合動起手來,斷手斷腳甚或鬧出人命,也並不稀奇。但如此大規模的械鬥,後果又如此慘烈,遍觀江湖數十年來,也屬罕見。 “兩派打成這樣,陸堡主、蘇莊主過問了沒有?”問話的是別惠堂堂主宓延釗。 “過問了。”呂子孟略一斟酌,大聲答道,“但因為兩位前輩都過問了,因而結果與不過問,也差不多。” 呂子孟言下之意,眾人一聽便都懂了。滄浪派與六合門是明爭,而蘇家莊和陸家堡卻是暗鬥,前兩派隻是後兩派的馬前卒罷了。如果陸、蘇兩家都過問此事,而且誰都不肯服軟,那麼此事勢必難以轉圜。 “那麼,不知當前局勢又如何了?”宓延釗又問。 “當前,那可更復雜了。”呂子孟忽然哼了一聲,“滄浪派掌門沈南雁,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綁走了六合門掌門杜摩雲。如今杜掌門生死未卜,六合門上下同仇敵愾,咱們要是再不插手調停,隻怕要鬧出更大的亂子來。” 他話音未落,眾人都瞪大了眼睛,比方才聽到兩派械鬥時,更為驚詫。 六合門掌門杜摩雲,人如其名,身長將近七尺,兇神惡煞,虎背熊腰,所使兵刃是兩把鑌鐵大環刀,等閑綠林人物,十個八個都近不了他的身,在江湖上素有威名,人送外號“惡麵金剛”。 而那滄浪派的年輕掌門沈南雁,雖然這些年來經營門派頗是了得——他大舉擴張人手,壟斷了楚江、淮水兩條大河上的漕運生意,甚至越過淮水北進,也因此與六合門沖突更兇,但他畢竟是個未及而立的武林後進,也不曾聽聞他有什麼了不起的業藝,如何竟能擒到杜摩雲? 但眾人轉念一想,兩派如此火拚,已經不同於尋常的武藝切磋,自然不講什麼江湖道義、公平比試,說不定沈南雁仗著人多勢眾,設陷伏擊,也未可知。 便在這時,天機堂堂主曲默笑開口道:“虧得呂師弟消息靈通,否則我們其他幾位堂主長老,還不知江湖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那麼以呂師弟的意見,咱們該如何應對呢?” 呂子孟劍眉一挑,立刻應道:“我已向掌門建議,立刻向蘇家莊和滄浪派發去瑯琊箋,要求沈掌門釋放杜掌門,滄浪派退出潁州,撤回淮水之南。” 眾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陳長空皺眉道:“咱們直接介入此事,而且一開口便是偏幫鎮北陸家,恐怕不妥吧?” 易飛廉亦道:“滄浪派與六合門這次混戰,到底是誰先挑起來的?又是誰的過錯大些?咱們還不清楚事情始末,便貿然摻和進去,隻怕調停不了,反而將事情鬧得更大了。” 呂子孟見眾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不禁提高了嗓門:“哎呀,陳師兄、易師弟,你們糊塗啊!” 他站起身來,在堂中踱來踱去:“掌門、宓師叔,還有諸位師兄弟,你們想想,自陸千乘陸堡主、蘇遠來蘇莊主兩位執掌門戶以來,這陸家和蘇家你扯我的胳膊、我絆你的腿,那滄浪派和六合門也是我搶你的地盤,你動我的人,他們誰更對些,誰更錯些,咱們說得清嗎?” 眾人都是搖頭。宓延釗道:“說不清,說不清,哎,一筆糊塗賬。” “著啊!”呂子孟一拍手掌,“既然是一筆糊塗賬,咱們還想著先把賬算清楚,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話雖如此說,但既然賬算不清楚,咱們便該更謹慎些才是。”執法長老嚴平生說。 呂子孟擺了擺手:“嚴師兄,你掌管派內法度,自然務須嚴謹,但你不知外務諸事,卻應當靈活應變。多年以前我便說過,北陸南蘇相爭,其實於我派有利。諸位想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南北爭執不下,我派若能善加斡旋,使兩家都不得不有求於我派,咱們在江湖上的地位,豈不是更加穩固?可這些年來,咱們置身事外,兩不相幫,到頭來,這紛爭既未解開,也無人承咱們的情啊!” 眾人聽了,都不知該如何接話。北陸南蘇相爭,瑯琊劍派持中不介入,這是穀聽潮定下來的章程。呂子孟一番議論,其實就是推翻了穀聽潮的意見,想要從南北之爭中渾水摸魚了。其實這個思路,從前倒也並非沒人想過,隻不過礙於掌門之尊,無人公開談論罷了。如今呂子孟既然將話攤開,眾人便都去看穀聽潮的反應。 孰料穀聽潮眼瞼低垂,一言不發,仿佛老僧入定,又好像是睡著了。 場中沉默片刻,曲默笑道:“這幾年,南北武林之爭愈演愈烈,雖然我瑯琊劍派未受波及,但恰如掌門所說,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舊日朋友,倘若坐視不理,確實也於心不忍。隻是咱們該以何種方式乾預,乾預到什麼程度,尚需斟酌一二。若像呂師弟方才所說,直接勒令滄浪派放人,這是擺明車馬,要站在鎮北陸家那一邊,恐怕不甚妥當。” 呂子孟道:“曲師兄向來思慮周詳,做事沉穩,做師弟的隻有佩服的份。但在此事上,師弟如此主張,自有我的道理。” “哦?願聞其詳。” “以曲師兄看來,這幾年南北之爭,誰占上風多些?” 曲默笑沉吟有晌,方道:“北陸南蘇,各擅勝場,實力相差無幾。不過現如今的棋眼,在六合門與滄浪派身上。滄浪派近些年不斷擴張人手,地盤越來越廣,把生意都做到陳、許、潁等淮北諸州去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南攻北守的態勢。” “然也!”呂子孟將手一攤,“滄浪派對六合門,本已占盡上風,如今又捉了杜掌門,若是將他居為奇貨,向六合門勒索財物,又或者乾脆將他殺了,那六合門在江湖上豈不名望掃地?六合門一倒,玄靈派又遠在幽燕之地,遠水難救近火,鎮北陸家要想挽回顏麵,非親自下場不可。陸家若是出手,蘇家難道還自重身份、作壁上觀?兩家當真火拚起來,那便是江湖浩劫,咱們又該如何自處?” 呂子孟的聲音響徹堂內,眾人凝眉思索。宓延釗撚著胡須,沉吟道:“呂師侄這麼一說,倒也言之有理……咱們若要居中斡旋,須得力促局麵平衡,眼下北方式微,咱們若不幫陸家撐著些,到時候鎮南蘇家若得以一統武林,恐怕也不會將我們放在眼裡。” 呂子孟見宓延釗動搖,不禁喜上眉梢,朝他叉手揖道:“宓師叔年高德劭,見多識廣,宓師叔既然這麼說,那一定是不錯的了。” 陳長空和易飛廉互望一眼,均不以呂子孟所言為然,但一時也難以反駁。正猶豫間,忽聽曲默笑發問道:“呂師弟,咱們發信容易,但若滄浪派收到了信,卻仍不肯將杜掌門放出來,又該怎麼辦?” 呂子孟哼了一聲:“他敢?滄浪派擅自扣留別派首腦,本就大違江湖道義,咱們持中公論、仗義執言,誰能挑出理來?北陸南蘇東瑯琊,三足鼎立,他沈南雁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蘇家莊拉下水,同時對抗陸家堡和瑯琊劍派?” 曲默笑嘆道:“以勢壓人,勢弱者即便口服,未必心服,雖然一時事緩,將來恐怕反彈更甚。” 他也從座中立起身來,走了兩步,緩緩地道:“倘若滄浪派回信反問,四年前其先掌門楊慕遠死於六合門‘陽關三疊’一招之下,那時瑯琊劍派為何不持中公論、仗義執言,呂師弟準備如何復信?” “這……”呂子孟一時結舌。 四年前,滄浪派前掌門楊慕遠被人發現死在汴州城郊,身上致命刀傷便來自六合刀法的“陽關三疊”一招(注:見第二章《暗流》)。六合門於此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於是兩派的仇徹底做死,然後才有了沈南雁繼任掌門並入贅蘇家之事。這幾年兩派爭鬥愈烈,究其源頭,便在四年前的這樁公案上。 曲默笑見呂子孟無言,放緩口氣道:“呂師弟適才所言,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如今滄浪派咄咄逼人,一方麵固然是想洗雪前恥,另一方麵恐怕也是要借機擴張勢力。南北均勢若遭顛覆,後果恐怕更壞。解鈴還須係鈴人,要讓滄浪派放人,必須說動蘇莊主,除他以外,恐怕沒人能讓沈掌門放人。” 宓延釗道:“曲師侄所言甚是,那麼如何才能說動蘇莊主呢?” 曲默笑轉身向穀聽潮行了個禮:“默笑願為使節,專程跑蘇家莊一趟,為掌門分憂。” 直到此時,穀聽潮才抬起眼皮,低聲道:“好,就依默笑所言,辛苦你跑這一趟了。”說到這裡,忽然打了個寒噤。 曲默笑與他站得最近,最先覺察不對,問道:“掌門,你……” 穀聽潮抬起左手,擺了一擺,但左手抖得厲害,也說不出話來。寧安、寧樂反應甚快,寧安趕忙上前扶住穀聽潮,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寧樂則大聲道:“今日之會暫且告一段落,諸位堂主長老請即自便。曲堂主,掌門所交代之事,還請費心了。”便與寧安一起攙著穀聽潮向內堂走去。 曲默笑忙躬身道:“是,弟子謹遵掌門之命,不日便啟程出發。”眾人也都一起躬身,恭送掌門離開。 待穀聽潮離開,眾人才鬆弛下來。陳長空麵有憂色,嘆道:“掌門舊疾又犯了……上次發病是多久以前?兩個月前?” 宓延釗道:“是啊,兩個月前,也是堂主議事時發的病。不過那次似乎自愈得挺快,四五天後,我見掌門已能自如說話行走,後來又閉關去鉆研百川神功了。” 他說到百川神功,堂內氣氛似乎忽然一靜,人們似乎有些刻意避諱這個詞,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片刻之後,執事長老於進帆猶豫著道:“穀掌門這舊疾雖可自愈,但總不是一兩天內的事,這新弟子升閣儀式是暫且擱下,還是照常進行?各位堂主可有什麼高見?” 於進帆嘴裡問著諸堂主,但因諸堂主中以曲默笑地位最高,因此他眼睛隻是看著曲默笑。 曲默笑略一沉吟,道:“這升閣的議程不過是個形式,早做晚做,乾係不大。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於師弟,我看你先將這幾位新弟子安排在抱樸院中,與其他雲峰閣弟子一起作息。待掌門痊愈後,再向他老人家請示是否補全儀式,如此最為穩妥。” 新弟子升閣實是小事,其餘堂主都沒有放在心上,自然也無人提出異議。隻有呂子孟酸溜溜地道:“恭喜曲師兄,賀喜曲師兄!” 曲默笑麵沉似水:“呂師弟何出此言?愚兄何喜之有?” 呂子孟道:“以往我派與陸、蘇兩家家主談江湖上的大事,都是掌門親自出麵,如今由曲師兄代掌門前往蘇家,可見掌門對曲師兄青睞有加啊!易師弟,你說是不是?” 他忽然轉頭問易飛廉,易飛廉毫無準備,不由微微一愕,但隨即明白了呂子孟的意思。這些年瑯琊劍派在江湖上走動,穀聽潮倒是派易飛廉出馬更多一些,但蘇家不同於尋常的小門小派,如今要議之事也全然不同於當年的喜宴,派誰不派誰,其實大有講究。 但易飛廉心胸開闊,並不願受人挑撥,便隻淡淡答道:“曲師兄德高望重,年紀其實也與蘇莊主相仿,掌門不便動身,派曲師兄去商談要事,也是理所當然。若是派你我師兄弟前往,便不免顯得不夠莊重了。” 曲默笑看了看易飛廉,又看了看呂子孟,臉上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似乎全未聽出呂子孟的弦外之音:“大家都是掌門的親傳弟子,說什麼彼此?兩位師弟,這差使聽來威風,卻是千斤重擔,愚兄接則接了,可要想不辱使命,心中卻也毫無半分把握。哎,隻盼蘇莊主以大局為重,別辜負了掌門一片悲天憫人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