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溪湖湖麵極大,倘從湖外某處遠遠望去,湖心一島並不甚惹人注目;待到了島中方知此處地麵頗大,長寬俱達數裡。當地人稱之為“黿背”,視其為鎮水之處,固是因其地處中央,也有贊其平整寬闊之意。 四雅客居位於島東,而蘇家莊主院則偏居西側,四人出門一路行去,見各色人等絡繹不絕,俱是前來拜莊賀壽的江湖豪客。有幾位與焦、武二人相熟的,便上來與他們寒暄幾句。這些人見蘇二姑娘身邊有一位濃眉朗目的年輕郎君相隨,心中自然少不了要犯些嘀咕,麵上卻並不顯出。 少頃,四人行至正堂前,見一華發長者正與幾名江湖人士寒暄,蘇菁老遠便笑嘻嘻叫道:“田伯,這幾日忙得很罷?” 那長者吃了一驚,轉過頭來,見是蘇菁,跌足道:“哎呀,二娘,你可回來了!你出門這幾日,可將莊主急得上火,偏生上門貴客又多,說什麼也走不開。二娘啊,不是老仆多嘴,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瞎轉,若是碰上歹人,那可怎生了得?這幾日山南地麵上,人可雜得很!” 蘇菁撅嘴道:“哼,我又不是第一次離家,他著什麼急?誰教他天天讓我與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廝見,哪個耐煩得來。” 武卿若溫言勸道:“菁丫頭,你什麼都好,便是這任性的脾氣需改一改了。你爹爹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你好?眼見你快到及笄之年了,也該覓個夫家了。可是左近豪門遣來說親的媒人都快踏破門檻,你偏偏一個也不應許。你爹爹想你看不上紈絝子弟,總該心慕少年豪俠,是故乘此良機,教你與江湖子弟多多會麵,也不致錯過良緣。你怎的又不喜歡,顧自跑了出去?” 蘇菁有些慍怒地道:“我便不愛和這些人廝見!一個個假模假式的,惹人心煩!” 焦揚拉了拉武卿若的袖子,笑道:“你就少說兩句吧。菁丫頭自小性格倔強你又不是不知,她不願意的事,連莊主也說不聽,你又何必多費唇舌。”又轉頭問那長者道:“田總管,莊主這會兒得空沒有?” 這長者便是蘇家莊的大管家田禾,見焦揚相詢,點點頭道:“還好,你們要找莊主,徑自去便了。隻是這位郎君是?……”說罷便以質詢的目光瞧向嶽穆清。 蘇菁搶著道:“這位李明霄李大哥,是我在路上認識的朋友。他也是來賀爹爹大壽的。” 田禾見他小小年紀孤身前來,心中不免犯疑,但麵上仍是叉手行禮道:“既是來賀壽的貴客,老朽理當按江湖規矩,為少俠通報一聲。還未請教李少俠師承何人,仙鄉何處?” 嶽穆清略一躊躇,沒有便答,蘇菁卻快嘴搶去,道:“田伯,不必麻煩啦,李大哥不是外人,不用這麼虛頭巴腦的煩人。李大哥,咱們走!”搶先跨入堂中。焦揚哈哈一笑,拉著嶽穆清也走了進去。武卿若朝田禾抿嘴一笑,道:“什麼事隻要碰上了菁丫頭,總歸讓人無可奈何。”田禾吹著胡子,無奈搖頭。 嶽穆清隨著焦揚走入正堂,見堂內立著一人,怔怔的仿佛在思索什麼。看他形貌,方臉寬額,氣度不凡,一雙丹鳳眼頗為聚神,年歲應在五十上下,不由心中暗想:想必這便是名滿天下的蘇遠來蘇莊主了。 蘇菁老遠便覷得真切,悄悄繞至武卿若身後,低聲道:“卿姨!嘻嘻嘻……” 武卿若知她之意,自然是要自己在蘇遠來麵前為她多說好話,嗔道:“這會兒才知道怕了?” 腳下仍是不停,和焦揚一起跨入堂中,齊齊作揖道:“焦揚、武卿若拜見莊主。” 那人恍然回神,抬頭道:“嗯,兩位免禮。”一轉眼便看見躲在武卿若身後的蘇菁,聲音陡然提高:“你還知道回來?!躲什麼,出來!” 蘇菁吐了吐舌頭,便從武卿若身後挪了出來,赧顏道:“嘿嘿,爹爹,我回來啦。” 蘇遠來跨出幾步,怒氣沖沖地道:“你這丫頭,三天兩頭教人不省心,這次乾脆來個不辭而別,怎麼不叫狼子叼了去?不讓歹人捉了去?” 武卿若忙道:“莊主,話可別說得太重了,菁丫頭平安歸來就是好的。” 蘇遠來厲聲道:“她要回不來才好呢!你們看她那頑劣的模樣,她要是有她姊姊三分懂事,我要少操多少心!” 蘇菁低聲道:“是啊,我是沒有姊姊好,你就是不喜歡我。你既然不喜歡我,還管我做什麼?” 蘇遠來氣得渾身直抖,指著她說道:“你你你,我空為你擔了這許多心,還派人四處找你,臨了也落不著一個好來!你到底還是不是我蘇遠來的閨女?” 焦揚忙勸道:“莊主切莫太生氣,二姑娘少不更事,說話有口無心也是有的,卻未必是她的本意。” 武卿若撫著蘇菁肩膀,道:“菁丫頭,你顧自跑出莊去,事先也不知會你爹爹一聲,確是你有錯在先。這會兒向你爹爹低頭認個錯,也是該當的。” 蘇菁卻低頭立在當地,一句話也不肯說。 卻忽聽得堂外女聲婉轉:“聽說妹子回來了,在哪兒呢?” 嶽穆清隻覺恍若輕風拂過耳畔,在心湖中漾起淡淡漣漪,不由暗自贊嘆。轉頭望去,隻見一個著淺絳綢裙的年輕女子款款步入堂內。那女子的相貌與蘇菁頗為相似,一般的蘋果臉蛋、月牙眼睛,隻是少三分天真任性,臉上一片慈和溫柔之氣。 那女子朝蘇遠來福了一福,道:“爹爹安好。”蘇遠來餘怒未消,隻是點了點頭。 她又轉向焦、武二人,微笑道:“焦叔叔、武阿姨安好。” 焦、武二人忙回禮道:“長姑娘好。” 她不認得嶽穆清,但見當時情狀,猜他定是焦揚帶來的好友,便也向他致禮道:“少俠安好,小女子蘇菡這廂有禮了。”嶽穆清慌忙回禮答應。 她向眾人執禮完畢,這才上前執起蘇菁的手,輕聲道:“妹子,你可回來了。這兩天,都還好吧?” 蘇菁嘟著嘴道:“我有什麼不好的,我在外麵自由自在,好得很。哪比一回到家中,就要規規矩矩地陪著見人,這也不許說,那也不許做,煩悶死人。” 蘇遠來勃然大怒道:“你還有理了?你爹我虧待你了?我看我是太寵著你了,弄得你任性妄為,今天就是要讓你長長規矩!”說罷跨上前去,舉手便要打,焦揚武卿若二人慌忙上前,一人一邊將他架住,苦苦勸解。 蘇遠來兀自不肯罷休,蘇菡忙將蘇菁護在一邊,柔聲勸解道:“爹爹,菁丫頭平安回來,原是好事;爹爹這麼大發雷霆,氣壞身子固不值當,將她打了又有什麼好?總是自家親骨肉,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呢?卻教別人看了笑話。” 又上前幾步,在蘇遠來耳邊輕聲道:“菁丫頭的脾氣爹爹是知道的,從小便執拗得緊,越是逼得她厲害,越是適得其反。爹爹且消消氣,回頭我與她細說個中輕重,她自己明白了,便不會再惹爹爹生氣了。” 蘇遠來原本涵養頗好,也早瞅見嶽穆清隨焦揚進來。但一則穆清不是江湖中成名人物,更未事先通報;二則愛女心切,一見蘇菁歸來,旁的什麼也顧不得了。此刻被大女兒一語點醒,方才意識到失態;又聽她所說句句不錯,心下也知自己的大女兒向來懂事明理,小女兒聽她的話尤勝於聽從自己,不禁既感安慰又感頹然,坐下道:“罷了罷了,你們都大了,爹的話也不管用了。” 蘇菡侍立在他的身邊,撫著他的背道:“爹爹可別這麼說。爹爹為我們所做之事,哪一件不是為我們著想,隻是女兒們年紀尚小,有時任性不懂事,過後也都明白了的。”一邊向蘇菁使眼色,示意她過去向蘇遠來賠個禮。 蘇菁雖然性格倔強,但見乃姊已將父親勸得顏色霽和,一場爭執消於無形,自然不會再出言頂撞。雖則不情願賠禮,仍是默默地走了過去,侍立在父親另一側。 蘇遠來心知以她性情,要當場道歉是萬萬不能,既已有和好之意,便也不再逼問,隻轉向嶽穆清,歉然道:“方才些許微末家事,倒讓少俠見笑了。來人,給少俠看座。” 一行人這便落了座,隻蘇菡、蘇菁二人分別侍立在蘇遠來左右。 蘇遠來涵養極好,一會兒工夫臉上便滿是笑容,對嶽穆清道:“還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嶽穆清起身執禮道:“晚輩李明霄,山野匹夫不識規矩,未通稟名姓便擅闖貴莊,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莊主海涵。”他下山也就區區半個月,但江湖上的場麵話已經學了個七七八八,蘇遠來親自詢問,他心下雖然惴惴,但這幾句話答得頗為得體。 蘇遠來滿意點頭道:“好說好說,觀李少俠舉手投足,頗有些功夫底子,不知師承哪門哪派,是哪位高人的弟子?” 一語驚得嶽穆清出了一身冷汗,頓了頓方才答道:“晚輩跟一位鄉下老武師學過一些皮毛功夫,也沒什麼門派。” 蘇遠來“哦”了一聲,捋須道:“鄉野之中,竟也藏龍臥虎,教得出李少俠這樣的青年才俊?” 嶽穆清心中暗暗叫苦,不意蘇遠來眼光竟如此毒辣。好在蘇遠來並非有意試探,隨即便轉了口風,問道:“然則未知李少俠蒞臨敝莊,有何貴乾?” 嶽穆清暗鬆口氣,拱手道:“晚輩在路上受一位朋友所托,前來賀莊主大壽,並奉上寶劍一柄。”說著解下泰阿劍,雙手奉上道:“此劍名為泰阿,乃是上古名劍,巨舟幫月前在淮水之濱掘出此劍,欲贈給蘇莊主作壽禮,不料護送此劍的副幫主程世雄程前輩在路上被歹人所害,其時在下恰在其側,故而受托將此劍帶來,呈送給蘇莊主。” 蘇遠來慨嘆道:“為了區區一把劍,何至於要折損人命?”將寶劍接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眼,又問:“焦三俠既然與這位李少俠同來,想必是看過此劍了。若論識劍本領,天下間恐無勝於君者,不知焦三俠對這把劍有何評判?” 焦揚叉手道:“在下細細看了,這確實便是傳說中的泰阿劍。泰阿劍是鑄劍名家歐冶子與乾將聯手所鑄,秦始皇當年曾佩帶此劍,威服萬邦,故稱其為‘威道之劍’。此劍劍鋒銳利,千年不壞,真是珍稀的藏品,絕世的寶物。” 蘇遠來聞言大喜:“果真?那這份壽禮,委實貴重得很啊。”再看那劍和嶽穆清時,眼中透出的神氣便又欣喜了幾分。 嶽穆清趁熱打鐵,忙道:“不瞞莊主說,晚輩此來貴莊,除了祝壽之外,還有一事求懇。” 蘇遠來哈哈一笑,道:“如此寶物豈有白送之理,便有求懇也是應該。少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嶽穆清忙拜謝道:“是,晚輩先謝過莊主了。”當下將滄浪派如何向北掠地,如何與巨舟幫發生齟齬,巨舟幫如何不堪受迫的情形簡要說了,接著誠懇地道:“巨舟幫知滄浪派沈掌門是莊主的乘龍快婿,因而奉上此劍,求莊主看在武林同道的義氣上,勸滄浪派稍為收手,為巨舟幫留條活路。” 蘇菡聞言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夫君少年得誌,不免心高氣傲,這般行事,未免過激了。” 蘇遠來沉吟道:“李少俠所求,便隻這一件事?” 嶽穆清道:“便隻這一件事。” “然而李少俠並非巨舟幫中人?” “不是。” “那麼李少俠與這位程副幫主是否沾親帶故,又或舊日相識?” “也不是,我與他萍水相逢,隻是敬他為人忠義,才願幫他走一遭。” 蘇遠來“嘿”的一笑,搖了搖頭,忽然道:“李少俠,這樣吧,你看敝莊雖然僻處山南,比不得長安、洛陽、揚州城裡的巨富,但奇珍異寶之流,倒也有一些,少俠若願以此劍來換,也未嘗不可。泰阿劍是名劍利器,李少俠不將到手寶劍據為己有也就罷了,可千裡迢迢趕到此地,竟是為了他人生計,自己毫無所取,這不是太吃虧了麼?” 嶽穆清一呆,心想:這柄劍本來便不是我的,我怎麼能自己拿了去?寶劍既不是我的,我又如何能拿它去換什麼奇珍異寶?更何況珍寶什麼的,於我也沒有什麼用處。便道:“吃虧不吃虧的,在下倒也沒想過,隻想請蘇莊主答應我的請求便是。” 蘇遠來卻道:“李少俠,倘若老夫不答允你所求懇之事,那又該怎麼辦?” 嶽穆清心中一凜,暗想:程前輩所料分毫不差,蘇莊主果然不願居中斡旋。我若直說什麼不合則攜劍而去,雙方把話說破了,憑我這點功夫,怎能討得好去?而今之計,隻好先向焦三俠求救。這般想著,眼睛便望向了焦揚。 焦揚當即會意,沉吟道:“莊主,泰阿劍實是不世出的寶貝,巨舟幫肯將此劍讓出,其意之誠確是發自肺腑。而今之勢,滄浪派已然雄跨江漢、北握淮水,在中南諸派中可稱鶴立雞群;巨舟幫原本便無甚野心,現下更已式微,實無必要將其斬盡殺絕。” 武卿若亦道:“莊主,古人捕獵尚知網開一麵,更何況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冤仇,何必將事做絕?如今巨舟幫有意求和,不如順水推舟,做這個人情去。” 蘇遠來撫頜道:“二位所說雖然有些道理,然而,在此事上,我有兩不可說。” 焦揚怔道:“什麼叫兩不可說?” 蘇遠來伸出一個手指,道:“滄浪派與巨舟幫因地界生隙,而後又釀成種種事端,這之中是非曲折如何,李少俠隻是耳聞,我等更未親見。不明之事豈可輕率定論,這是一不可說。” 他說著又伸出一個手指,續道:“南雁既是我蘇遠來的賢婿,又是滄浪派掌門。掌門行事,應一心以壯大本門本派為計。如今讓老夫去勸解南雁變更籌劃,南雁倘若從我,是為不忠;倘不從我,是為不孝。我豈可陷他為不忠不孝之徒,這是二不可說。” 這一席話聽得焦、武二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嶽穆清見蘇遠來理直氣壯,心裡不由一沉,待想要辯解時,卻覺無話可說。 便在這時,就見蘇菡轉身朝乃父盈盈一拜,柔聲道:“爹爹,我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蘇遠來詫異地望了她一眼,道:“你說。” 蘇菡微微一笑,道:“是,女兒沒有什麼見識,隻是方才聽爹爹說不敢陷夫君於不忠不孝之地,女兒卻想,江湖中人既論忠孝,亦論仁義。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謂之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謂之義。兩派相爭,且不論起因如何、孰強孰弱,總是不免互有折損,既傷天理,又違人情。如今巨舟幫固然希圖罷手求和,又焉知滄浪派不願過太平日子?爹爹你以長者身份循循善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夫君罷了刀兵,兩邊化乾戈為玉帛,免卻殺伐苦事,既是大義,也是大仁。” 蘇遠來麵露笑容,微微頷首。蘇菡又道:“我聽說泰阿寶劍得道則顯,失道則隱;如今寶劍現身,恰正著落到我們蘇家莊頭上,那既是好兆頭,也是暗有所指。想爹爹一念之仁,不定便換來多少人心,多少臂助。所謂仁者無敵,是不是這個道理?” 蘇遠來心中頗為受用,笑嗬嗬道:“菡兒這張嘴最是伶俐,不錯,你說得極有道理。” 嶽穆清聞言,心中一塊大石倏然落地,忙拜謝道:“多謝莊主!多謝長姑娘!” 蘇遠來哈哈一笑道:“李少俠,你太客氣了。說老實話,你千裡送劍,不圖報酬,這等任俠尚義之舉,老夫心中也很欽佩。眼下既然菡兒也這麼說了,南雁又是他的夫君,巨舟幫的托付,你可以放心了。” 嶽穆清道:“是,莊主有此善意,晚輩感激不盡。各位都有要事在身,在下這便告辭了。”便是團團一揖。 蘇菁訝道:“李大哥,你的傷還未全好,何必這麼急著走?我們莊中草藥齊備,你在這裡將養兩日,不是更好?” 蘇菡也麵向嶽穆清,福了一福:“李少俠雖不是巨舟幫中人,但既為賀爹爹大壽而來,哪能不喝一杯酒就走呢?明日便是爹爹壽辰,到時候敝莊要大宴一旬,李少俠何不多歇息幾日,也讓敝莊一盡地主之誼呢?” 嶽穆清正待再言,卻聽得腳步騰騰,一名莊丁小步跑到堂門,大聲通稟道:“滄浪派使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