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若非和哲雲正在談論王家之事,忽然聽到船艙外傳來哭泣聲,兩人走出艙來,隻見靠扶梯坐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懷中抱著一個小孩,她身旁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和一個中年男子。那女子,雖帶愁容淚痕滿麵,但青絲壓鬢五官端正,長得甚是秀麗,身穿一件天藍大襟衣,下麵穿的是摺頭褲,不時揩拭著眼淚,似有無限隱衷需向人傾吐。 哲雲走上前去問她是何姓氏?從何地來此?為何哭泣?女子見問泣不成聲,亦不答話。後來,還是站在她身旁的那位婦人告訴哲雲的。 原來她們都是由東北淪陷區逃出來的難民。此哭泣著的女子,姓秦名春,沈陽人,住在鐵西區。家中有年邁的雙親和哥嫂,還有一個十六歲的妹妹名麗,哥哥名仁,在附近一所機械廠做工。 秦春兩年前由哥哥介紹一個姓吳名福的同事,和她結了婚,夫妻倆感情甚篤,不到一年,即生下她懷中抱的這個小孩。她自己亦在一所針織廠工作,小孩即放在娘家請媽媽和嫂子劉燦帶著,家裡衣食不愁過得還幸福。婆家無旁人,隻有她丈夫一個堂兄在部隊裡當連長,名叫吳梁新的時常來她家走動。 吳福的這位堂兄,是個地地道道的兵痞流氓,是個玩弄女性的高手,受過他騙的不知有多少,他喜新厭舊,心性不定,因此三十多歲還沒成家,平日到吳福家中走動,一方麵是聽說吳福有個女同事長得漂亮,是廠中廠花,想吳福替他作介紹;另一方麵,是因為見了這位弟媳婦亦有幾分姿色,時常來糾纏。趁她丈夫不在家時即勾引她,不料他這位弟媳婦為人很本分,不是那水性楊花的女子。當吳梁新嘻皮笑臉想動手動腳時,她即毫不客氣嚴厲地斥責他,教他放莊重些。隻因他是位連長,她丈夫不敢得罪他,還是讓他來往,他既對弟媳不能染指於是懷恨在心,但亦不想輕易放手。 此次日寇侵占東三省的前幾天,他奉到上麵命令需撤到關內去。當他獲得這一命令後,心裡割舍不下這位弟媳婦,並覺機會已到,即裝作很照顧她家似的,竄到她家送信。此時,她哥哥和她丈夫,亦聽到許多謠言,隻因他們都是工人中的骨乾,為了敵人來時要想辦法應變和護廠,這幾天大家都忙,廠方不讓他們回家,隻說替他們派了專人照顧,家中不需擔心,即使想溜回家中照料一下亦不行,隻好在廠中呆著,有時請同事捎個信回家而已。 一日,天快黑的時候,秦春下班回來,剛從娘家把小孩接回,想吃過飯到哥哥廠裡打聽消息。忽然間,一部三輪摩托車在她門前停下。秦春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吳梁新。一見是他,心裡確實感到討厭。隻見他慌慌張張從摩托車上下來,走到秦春身邊說日本人快來了,勸她和他一道逃走,當即被秦春嚴詞拒絕,並斥他道:“我怎麼要同你走,我要找吳福和我哥哥去。” 吳梁新見勸她不動,復騙她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如再拖延,連我們都會被日本人俘虜了去。你哥哥廠子已被漢奸封鎖,你去了也找不到他們的。” 正說話時,遠方忽傳來隆隆槍炮聲,秦春此時既怕日本人果真進城,又怕吳梁新這壞家夥害她。正猶疑間,吳梁新顯得很緊張,連催秦春上車,並答應先送她到她哥哥廠子裡去商量。秦春沒了主意,信以為真,家中沒料理一下即抱著孩子、鎖了家門、跨上他的摩托車,不料吳梁新見秦春上了車,立即起動引擎直向城外奔去。 秦春一見走的方向不對,知上了他的圈套,即大吵大鬧要他停車,吳梁新隻作不聽見,加足馬力出了沈陽城,徑向天津方向疾馳而去。 沿途隻聽得敵人的槍炮聲斷斷續續,逃荒的難民絡繹不絕。哭的哭、喊的喊,淒慘之狀目不忍睹。摩托車伴隨著難民群向南而行,一連行了一天一夜,才奔到了天津。吳梁新一到天津即把秦春母子安插在一家熟識的客棧住下,自己就駕著摩托車走了。 一連三天,不見吳梁新回來,此時,秦春帶著小孩離鄉背井的,舉目無親,心裡又牽掛著她娘家和吳福,心情好不悲傷。 由沈陽逃到天津的難民,一天比一天多,每人都像牢房裡出來的,一付疲憊不堪的可憐相,她逢人便打聽娘家的消息,可是都無人說得上。 直到一天下午,一對老年夫婦,打這客棧門前過,一眼看見她,知她是同街秦老漢的女,於是叫了她一聲,她一見這兩位街鄰,好不歡喜,一把拉住他們即打聽她家情況,這兩位街鄰還以為她是和他們同一天逃出來的,知自己家裡情況,哪知她比他們還早出來幾天,關於家裡情形一點不知。 此時,倒使這兩位街鄰上下為難。如將真實情況告訴她,她會難受。如不講,又覺對她不住。因自她離家後,第二天日寇即進了城,那時,街上都關門閉戶的,闃無人聲。居民都躲在家裡不敢動。不久,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即一班一班在街上開來開去。有時,也還聽得稀疏的槍炮聲、隊伍的腳步聲和鐵蹄的嗒嗒聲。 當這兩位街鄰聽到敵人闖進民家時,婦女的哭叫聲,老人的哀求聲,小孩的呼爹喚娘聲混成一片,慘絕人寰。他們隻嚇得毛骨悚然,全身發抖,總怕日寇闖了進來。 此時,他們都已成驚弓之鳥,草木皆兵,動也不敢動一下。入夜,他們正準備偷偷地逃走,忽然一個人影從院子裡矮墻上跳下來。他們夫婦吃了一驚,不敢聲張,總怕是日本浪人趁機打劫的。黑暗中,影子愈來愈近,仔細看時,原來是秦春的哥哥秦仁。他哭喪著臉,告訴這兩位街鄰說,他廠中一些漢奸,想在危急時采取應變手段以便轉危為安。說什麼隻有在敵人的卵翼下才能活下去,否則,就會被全部殺光。因此,我們必須取得敵人的歡心,把廠子的財產保護好,在敵人進駐沈陽時,好將它全部獻給敵人,以換取全廠人員的性命,於是組織了護廠隊,他和吳福也被安排在這隊裡,一刻也不許離開,家裡老小即無法管。直到廠子被敵人接收後,私自溜到家裡一看,始知他的爹媽已被敵人殺死在房中,妹和妻子不知去向。據鄰居說,是敵人擄去了,他又轉到吳福家裡,亦空無一人。向街鄰打聽秦春母子消息,亦沒人能說得清白。因此他又偷偷地溜到這兩位街鄰家中,問他們知不知他妻子和兩個妹妹的下落,那時街鄰都被關在家裡,有誰知道他家的事。若不是秦仁親自來說:“秦老漢夫婦慘遭殺害了!”他們還一點不知道呢。 這兩位街鄰沉呤了一會,復嘆口氣說:“唉!秦老漢這一家,哪料到禍從天降!弄得妻離子散還不夠,連兩條老命都沒保全得了!可嘆!可嘆!”說畢,深深地惋惜著。 那女子聽了,哭得淚人兒一般,益發傷心。旁邊站著的那位中年男子,大概即是那婦人的丈夫,連忙用親切的口吻勸慰女子道:“急甚麼啦!像你家這樣情況的,沈陽城哪裡沒有!家裡有不得女人,有了女人,即被擄了去當營妓。要是反抗,即有全家被殺戮的危險,你能安全逃出虎穴即算萬幸的了。你哥哥和你丈夫倒不要緊,隻要能忍耐些日子,還是會很好地活著的。”他說完,即在附近揀個位子仍坐下。 哲雲好奇地正想問她們到天津後是怎樣來安慶的?那吳梁新後來究竟怎樣了?今後她們準備如何辦?每天的食用從哪裡來?關於這一切,都是難民的切身問題,他很想了解一下,但又不知從何問起,那婦人不待他問,又滔滔不絕地向哲雲說道: 當秦春那天聽到她爹媽慘死在敵人手裡,妹妹和嫂嫂又不知去向,當即頓足搥胸,直哭得昏迷過去。客棧裡旅客和其他難民,見此情形沒有不為她流淚的。 正值此時,吳梁新亦擠了進來,他笑嘻嘻地要秦春不要焦燥。並說:他已在軍部請準了長假,軍部還發給他一筆遣散費,要秦春和他一道以夫妻名義逃到南方去,先謀條生路,再寫信告訴她哥嫂,亦要他們逃出來。根本沒提她丈夫吳福。 秦春當時正在想著死去的爹媽和淪陷區的親人,亦知吳梁新的為人和日本人一樣,不懷好意,因此沒有答腔。吳梁新見她不答腔,復顯出很得意地道:“如不是遇到此次撤退,我這長假是不會批準的,雖然有此良機,還花費我兩天兩夜功夫和他們嚼唇舌呢?有些人不是沒有批準,要隨隊伍去陜西嗎?” 秦春愈聽愈覺可惱,覺得他這沒心肝的不去前線殺敵,還要請長假中途退卻,此種人,留著何用?心想難民千千萬萬,同胞們哪個不同情,哪個不憐惜。別人能活下去,她即能活下去。何況昨天許多青年學生已經組織起來,準備到南京請願,依靠吳梁新,即不如去參加他們那一夥,也絕不能跟了這人麵獸心的。因此她當麵拒絕了吳梁新的要求,她對人說:她要在天津留下來,候沈陽平靜了即回去。 吳梁新見她如此執意,知她回是回不去了的,因此亦不理她,徑自走了,等待她回心轉意。可是逃難的鄉親愈來愈多,都說敵人拿下東三省,休整不久,即要進關。不僅沈陽一刻不能收復,天津不久隻怕也會淪陷。他們一個好心眼,勸她隨著他們南下請願,將來找了工作再設法與家中聯係,既有工作亦可救出家中親人,豈非兩全。如此一番勸說,秦春方收了眼淚,打定主意,邀了幾個同伴擠上去南京的火車。在此途中,真是天下一家,難民照顧難民,有吃有喝,倍極溫暖。不過搶著逃難的太多,火車擠得滿滿的,連火車頂上都沒有一塊隙地。還有攀著鐵車門不能進來的,像如此情景一直擠到南京才鬆口氣。 車剛到南京,一下車吳梁新亦跟上來了,這些逃難的,原想到南京即停下來,和青年學生一道去請願,要救濟,找工作。殊不知南京亦亂哄的,傳說離上海太近,上海這港口是必爭之地,敵人如占領上海,南京亦不可保。因此,那裡亦動蕩不安,有錢有勢的都準備走,還有何工作可找。吳梁新見有機可乘,又死纏住秦春不放,要她同到武漢去,說什麼親不親,一家人,我總是你哥哥嘛! 秦春此時見著他即覺討厭,他一開口即啐他。她對街鄰說,她寧願替人家作保姆,亦不願跟著他走。 早兩天,他們一夥兒搭便船到達安慶,那兒又小又當沖,亦非難民久留之地。因此擠上這艘輪船,想一直逃到長沙去,大家都說長沙畢竟是內地,敵人絕不會打到那裡去。如敵人真打到了長沙,我們國家也就完了,還逃什麼? 那婦人一麵說一麵用嘴對著餐廳一角,努了兩下,向哲雲示意。哲雲轉過頭一看,原來餐廳右角的一張桌上,坐著三個軍官在那喝酒。有兩個即是一號房艙為了占床位和侍役吵架的,兩人都生得肥頭大耳,額上兩道濃眉,滿臉發青,知是被剃去的絡腮胡子痕跡。穿一身淺灰色軍裝。腰係斜皮帶,神氣十足。另一個,身材稍微瘦小,看來比那兩個年輕。鷹鼻鼠眼,臉上皮笑肉不笑的,不像個良善之輩,也穿著淺灰色軍裝,但腰間沒有配束斜皮帶。三人喝得酩酊大醉,杯盤狼籍。 婦人輕聲對哲雲道:“那瘦小個子即吳梁新,他將秦春騙出來後,秦春雖惱他,不與他打交道,他也顧不得許多,還是一直跟著她。那兩個軍人也是他部隊裡同事。他們撤到天津後,還需到廬山去受訓,今日不期而遇,高興得很,正在那兒互相慶賀咧。” 哲雲聽了,憤憤不平地罵道:“可恥!可恥!慶賀什麼?!還不是慶賀他們在此次敵人入侵我國領土時,他們能安全地撒退?不但保全了幾條狗命,還可以到廬山去尋幽攬勝,再消耗一點民脂民膏麼?他們這班不知羞恥的,口口聲聲生裡來、死裡去,為老百姓打天下,真不知天下還有羞恥事,真不知臉皮究有多少厚?尤其這姓吳的,乘人之危,劫人妻室,豈不比敵人還毒?真是蛇蠍其心,豺狼成性,誠衣冠禽獸,可恨!可恨!” 女子聽了哲雲這一番話,更引得她泣不成聲。哲雲見女子不作一聲,隻是哭泣,亦確實感到悲慟。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餐廳裡有來吃飯的,有取茶水的,也有來買零食的,人來人往,擁擠得水泄不通。若非正待邀哲雲去進餐,隻見魏家姊妹提著食盒已來到扶梯門口,要下來又不敢下來。哲雲走攏去輕輕叫聲:“碧妹,你將食盒遞給我,你不必下來。”碧妹立即擠到扶梯邊,將食盒遞給哲雲,他接了食盒擠進餐廳,揀了幾樣菜蔬和米飯,付清費用仍拿回交給碧妹,碧妹嫣然謝道:“有勞乾兄,你也前來共餐吧,我們候你。”哲雲忙搖手道:“謝謝你,我有客,我吃過飯即來。”碧妹見如此說,即帶著妹妹含笑而去。 哲雲俟霓碧和她妹妹進去後,即和若非到餐廳用了晚餐,又在餐廳談了一陣時局,若非還問及哲雲與霓碧的關係,哲雲亦將實情相告,兩人談笑了一會,後來因若非離開自己的床位太久,怕遺失行李,即與哲雲暫時分手回他的統艙去了。 哲雲自遇霓碧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復與若非聊天遊玩將近半日。又在安慶街頭遇到九一八事件引起的遊行隊伍,和拖娘帶崽的悲慘難民。尤其是秦春全家既受到敵人無情摧殘,本身又受到吳梁新的欺騙,哲雲不覺百感交集,情緒萬千,這個剛從學校出來的愛國青年,自恨既不能持乾戈以衛社稷,亦不能為國家鋤奸除害,掃除世間一切不平。他的心境似江濤一樣洶湧,似層巒在雲霧中起伏,他信步船頭,憂國悼民,不能自抑。心想此情此景魏家老人未必得知,何不前往與之一談,看老人有何言見,亦不為無益,於是轉頭向官艙走來,剛步至官艙外廂,隻見霓碧獨自一人憑欄唏噓,嘆喟不已,似有不勝其憂者。 此時,星月照人,秋容蕭瑟,江流奔去,嗚咽難聞。哲雲偷視彼姝,粉腮間,已為淚痕浸濕,驚駭不解其故,急欲趨前相問。不料霓碧瞥見哲雲將近身邊,忽又轉憂為喜,故作嬌婉之聲道:“乾兄,為何現在方來?客人已去了麼?”哲雲見問,以為霓碧怪他來遲。於是將他遇見錢若非和上安慶街頭玩耍又遇到九一八事件引起遊行之事,一一向她說了,繼又問她對此良宵美景為何在此長噓短嘆?霓碧長嘆一聲,正要向他訴說,隻見她妹妹跑來天真無邪地拉著她的手,撒著嬌道:“姐姐,媽媽有事要你進去。”說畢,復向哲雲笑道:“你也去吧,公公在等候你。” 哲雲笑著,即牽了她的小手,和女郎一道來見她媽媽,正是: 狼煙起處憐白骨,大難來時見忠奸。 要知霓碧的媽媽喚她進去為何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