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您可是考慮清楚了?”餘姚身子半蹲,低眉看著王夫人。 王夫人仍以手掌掩麵,隻微微地點了點頭。 王夫人和王先生,隻是依照口耳之學養了專情蠱,不會甚麼巫術,顯然不具備解蠱的能力;這蠱,還必須是要他人來解。 藍若雨拽了拽餘姚衣角,示意餘姚低些身子,貼了他耳朵竊竊低語:“我待會讓阿寶把母蟲叼出來。” 餘姚明白藍若雨的意思。 解專情蠱,要一命換一命,如果給王先生解了,王夫人就活不成了;但可以鉆一角漏洞,取王先生體內的雄蟲,燒成灰,在王夫人尚有一絲喘息時,給王夫人服下,便可以引她體內的雌蟲出來,不過這樣,受到反噬的便是解蠱者。 餘姚並不認可,但臨到陣上,怕藍若雨耍小性子,再不願救王先生了,隻得佯作贊同地微微頷首,而後裝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拉長語調:“那這反噬——” 藍若雨甜甜一笑,眼睛瞇成小月牙:“我來。” 藍若雨雖然年紀小,但也是從小修蠱;王先生和王夫人這專情蠱,下得沒什麼手法,所以若反噬給她,大抵也不過高燒、腹瀉幾日。 隻見她打開蠱盒,雙手捧起阿寶,眼睛一眨不眨,同它雙目對視;約莫兩分鐘後,阿寶發出“咕噠”兩聲,她便微微俯身,輕輕地將阿寶放在王先生的床榻上。 餘姚戴上乳膠手套,屏住呼吸,強忍惡臭,掰開王先生上、下兩張香腸肥嘴,以大拇指和食指撐著;那金蟾蜍不緊不慢地踏上王先生高高隆起的肚皮,幾個蹦跳,踩過他前胸膛、肩押骨,再是瞇起眼睛一鼓腮幫,悠閑地一伸長舌卷起幾坨他嘴角正在蠕動的千足蟲吞下,這才不慌不忙地朝他大張的口內一鉆,雙腿用力一蹬,整個身子拱了進去。 餘姚拿開手。 見得王先生的眼皮快速翻著,眼白通紅滿是血絲,喉管處有個凸起的物什骨碌而下,擠出一波半死不活的千足蟲,再然後,王先生的肚子突然暴出劇烈的動靜,粗平的條狀輪廓頂著肚皮來回迅速沖撞,逃竄一般;幾經折騰,他的肚內沒了動靜,隻聽得從腹底傳出幾聲沉悶的蛙鳴,邀功一般。 圓骨碌又順著喉管向上爬,其後是扁平的長圓柱,幾乎和王先生的脖子同粗。 阿寶長滿癩疙瘩的後背先露了出來,接著是黏連的腳蹼、銜著雄蟲的尾巴根的闊嘴,然後猛地一拉,再鬆了口,瞇著蛙眼“咕咕”兩聲,接著又蹦過去咬緊雄蟲身體一側,就這樣一點、一點拽了出來。 遍身鋪滿金色絨毛的紅頭蜈蚣,堅硬、光滑的暗綠色軀殼,鞭狀觸角和密密麻麻的對足又尖又細;將那扁長的身軀捋直了,足有一米五長。 藍若雨敲三下一早備好的蠱壇,阿寶會意地叼著雄蟲,朝著主人的方向拖。 餘姚用熱水沖散硫磺粉末, 壇中紅頭蜈蚣突然蘇醒過來,激烈地甩動身子——藍若雨這時撒下剛寫好的符紙,閉著眼睛念念有詞;於是蜈蚣身上燃起炫目的明黃色火焰,整個主臥充斥著毒蟲的嘶鳴聲。 與此同時,王夫人眼白一翻,口中飛出大量飛蛾,昏迷過去,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快——!”刻不容緩,藍若雨急急喊著,討餘姚手中那碗硫磺水—— 然而下一秒,餘姚心一橫,將那碗救命水,重重地砸在地上。 “啪——” 胡斯年重重地將粉彩山水茶杯摔碎在地,一甩胳膊,怒氣沖沖:“你給我喝了什麼?!” “斯年……”張紅梅神情悲戚,抬了那雙含情脈脈的幽怨眸子,搓著厚重白粉的纖細手臂討好式地欲要挽上男人臂彎——卻被胡斯年甩開。 胡斯年輕嗤出聲,自嘲地勾起左唇角:“他們都說湘西女子會用蠱術勾住情郎,還問我是不是被你勾了魂;我本來是不信的。” 張紅梅心頭五味雜陳,不作回復,僅僅看他一眼,眼神裡交織著飽滿愛意、恨世不公、隱約自卑、深深愧疚,以及母愛的光輝,萬般情緒,無以言表。 她以為男人可以懂她;但胡斯年隻把這當成默認,胡亂拈起順手的物什,將屋內砸了個亂七八糟。 “我討厭被欺騙的感覺!”胡斯年一把拎起女人的波浪領,手掂一下女人下頜,繼而狠狠地掐著女人脖頸,雙目瞪得滾圓,耗上快一分鐘,才紅著眼眶,喘著粗氣鬆開。 張紅梅險些窒息,麵上脂粉厚重,看不出臉色,隻艱難地咳喘。 “可是斯年,你現在離不開我了。”好一會,她才神情憂傷地開口,帶著幾分祈求。 “我就是死,我也不會再看你一眼。”驕傲的軍閥少爺猛踢一腳梳妝櫃,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高筒馬靴落地“嗒嗒”作響,心煩意亂又傲慢驕橫。 阿諛奉承他聽得多,大家閨秀也膩得狠,家裡的條條框框、虛與委蛇管得他煩躁又感性,骨子裡是缺乏安全感、渴望被關懷的幼稚少年;本以為張紅梅會是他的藥,現在一看,倒也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父親風流多情、撒謊成性,害得他有一個神經質的母親,連帶著他,也養成了喜怒無常的性格,饒是昨日情深,今個也不會賞張紅梅一個好臉色。 張紅梅絕望地閉上眼,兩行熱淚不覺滾落。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小少爺也是淚流滿麵。 津城赫赫有名的“玉麵狐貍”胡潤瑞胡將軍,其愛子胡斯年,一點也不似父親般圓滑、虛偽。小少爺隻秉著倔強、暴烈的個性,敏感、易怒,是津城十七大街道遠近聞名的美男子,有著“賽潘安”的美譽,也是出了名的性子耿直,諢號“白毛刺蝟”的。 望著胡斯年昂首遠去的背影,張紅梅想起來柳娟娟說的話,這些話,在無數個夜不能寐的清醒裡,翻來倒去地長久折磨著她——“真以為自己能攀上胡公子了;他們這些二代掌門,可當不了自己的家。醒一醒吧,你動了情,他們這些仗勢欺人的能有什麼損失,受牽連的隻有我們這種薄命人家。” 正緣是緣,孽緣也是緣。終成眷屬是緣,鰈離鶼背是緣,愛而不得是緣;有緣有份是緣,有緣無份是緣,無緣無份是緣——凡世間相遇,遠者為緣,近者為因。 玄奘法師《成唯識論》卷六中說,“雲何為貪?於有、有具染著為性。能障無貪、生苦為業。”因戀而貪,不管緣份深淺,顧自產生占有的欲望,給雙方都帶來莫大的痛苦,就像這專情蠱,因愛而起,因愛而滅。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隻一句“緣份不夠”,再一句“放下貪著”。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潤澤廣場,一樓。 藍若雨一隻手捧著薄荷巧克力味冰激淩,另一隻手嗔怪地捶一把餘姚的腰側。 “拿自己的命換王先生存活,本來也是當事人的意願。”餘姚躲閃不及,挨上了藍若雨的拳頭。上一次見這小姑娘,她還是上高中的文靜丫頭,素麵朝天的,架著一副圓框眼鏡;這會兒一長開,化了那麼濃的妝,又隔了這麼久不見,性格也是大變,忽然一有肢體接觸,總感覺渾身別扭。 “你不相信我嗎?最多就是生半個月的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小丫頭沖他做鬼臉。 “生病是小,因果是大;你沒必要介入別人的因果。”餘姚隻是微笑。 “那光救王夫人也行的,或者不管王先生——這種男人就該死。”藍若雨說到義憤填膺處,恨恨地搗一把冰激淩。 “毛雨,這種男人很多,不止男人,女人裡也有很多;沒有什麼該不該的,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宿命。這個世界上,你看不慣的人、看不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以前我也經常憤憤不平,但我現在,壓根不會去想這些,我隻知道,如果王先生不在了,那王夫人的女兒,誰來撫養?”餘姚以哥哥的眼光去看,直覺得她動作可愛,小姑娘性子率真,性情中人,逗得他眉眼彎彎的,就沒收過笑容,“不管王夫人以後會如何發展,她現刻,是沒有獨立生存的經濟能力的;王先生還有一堆人情、債務,隻憑她們母女二人,是處理不了的。而且王夫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此事過後,她的狀況必然大受影響。哪怕是為王先生的女兒著想,我們也不能不救王先生;王先生和王夫人都沾染了因果,但他們的女兒,是無辜的。” “那是你這個年紀的人才需要考慮的問題;我還有好幾年可以堅守我的本心。”藍若雨巧舌如簧,懟得餘姚忍俊不禁。 “好了,我給你訂什麼時間的機票?明天,還是後天?”餘姚掏出手機,指紋解鎖。 “姚姚哥,回到師傅那邊沒事做,我無聊的。”藍若雨古靈精怪地歪頭一笑,“離開清州好久了,我想在清州,玩上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