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寶(二)(1 / 1)

後金朝時,清州還叫“江州”。   當時這一片有個風俗,誰家的兒女若是不足十歲早逝,便要尋處離家較遠的路口,用紅布包幾枚糕點、吃食及銀元、銅板,外麵墊上小孩子生前的貼身物什,肚兜、手繩、長命鎖之類,最後再用硫磺水潑一遍走時的路。說法是小鬼們心智不成熟,且不曾經歷過人生種種,所以對塵世還有太多留念,是不願入輪回的;因此要裝些好吃的和零花的,引他們跟著,再把貼身的東西都扔掉,讓他們找不著家,最後用他們恐懼的硫磺封了他們的路,以免他們四處遊蕩,如此,才好讓小鬼們安心上路。   每一個江州人都知道的規矩,路口放的紅包是揀不得的,不然會被小鬼們糾纏上。   但是對於一連三天也沒有覓到一口剩飯的黃口小兒來說,可管不了那麼多。   不知自己父母何人、何處,也不知自己姓甚、名甚,外號“小桿子”的,古銅膚色,黑黝黝的眼睛又大、又亮,隻是頭發焦黃、菜蔬之色的,瘦骨伶汀,但偏偏個頭比同齡人高上好些,隻一層薄薄的皮從頭到腳裹著,胸骨根根分明地凸起在外。此刻他正倚在屋簷下,叼著一片原先用來裹糕點的破布來來回回漱著咂味兒,斜睨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長期斷斷續續挨餓以及吃剩食,導致饑餓感加重,腹部隱隱疼痛,不住惡心、反胃;小桿子愣是守到睡覺點,待大多數街坊鄰居屋門一關、約會周公去了,才吊兒郎當地往前晃幾步,彎腰猛地一抓道路中心那團紅布包,額冒虛汗、心跳加促,而後兩腿一撒,一溜煙便跑,要尋個隱蔽地方去。   這個揀人紅包的男孩,   便是現今的清州,大街小巷裡所婦孺皆知的“竹廬僧人”;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想那時,他也不過是一介籍籍無名,饔飧不繼的難民小子罷了。   城外荒地裡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樹下,   小桿子跪坐在地,壓住胸腔中“嘭嘭”直跳、好似要從喉嚨眼裡蹦出來的脆弱心臟,忙手忙腳地扯開紅布,待瞧見三隻草綠外殼的青艾團子,乾澀生疼的喉嚨直哽上幾哽,卻到底沒有唾液可吞。   他伸著那雙皸裂、乾癟,皮包骨頭,指甲縫裡滿是烏漬的小手,抓上一隻青團,剛要入口又突然覺得另一隻更大些,便挪了去,手掌一撒開,印得團子上一個黑乎乎的臟手印。   第一隻囫圇下肚,沒覺著什麼味道;第二隻咀嚼幾下,冰涼、粘牙,有些硬挺;第三隻細細品來,原是裝了餡兒的,裡麵塞了金桔蜜餞,酸甜、軟糯,直甜蜜到心尖兒最裡頭去。   填了肚子,   小桿子又抓起紅布上的銅板緊緊攢著,一回生,兩回熟,這次完全沒有了罪惡感和恐懼感,隻覺得,明天也可以不用挨肚子餓了。   然後,   當晚便起了高燒,神識不清地倒在那棵大槐樹下,麵龐正對著大樹底下百姓們為祈福而供的牌位,餘香在黑暗中泛著細小的一絲火光。   下午六時,“古玩天下”古董店裡,   護眼臺燈投下柔和、均勻的光線,餘姚端坐在收銀臺旁,左手邊攤開放著牛皮本,右手下是幾張正方形白色玻璃紙卡片。他時不時看一眼筆記本,用指頭壓上一壓,默讀某一行文字,以黑色馬克筆在玻璃上做著摘要;再是微微皺眉,思索著要如何概括,或是摘抄哪一段。   藍若雨胳膊肘撐著桌麵,托腮看著他寫:“姚姚哥,你為什麼要給每件文物都編一個故事呢?”   “這不是編的,每件文物都有故事。”餘姚聞言,略一停筆,抬眼溫和地注視著她。   “可是人們隻會在乎這件文物的稀有程度、工藝技巧、綜合價值,誰會去看它身上發生過什麼故事呢?”藍若雨嗤之以鼻,“為什麼要花大量時間去做這種不可能有人認可的事情呢?”   “你說得沒錯,但是我會去看。‘一曰恭敬,恭敬則誠。二曰清靜,清靜則存。三曰潔凈,潔凈則明。四曰切近,切近則真。五曰精進,精進則深。六曰窮盡,窮盡則純。七曰究竟,究竟則神。’隻要是我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情,我就會去做;意義是自己尋找的,而不是他人定義的。人首先要懷疑一切,才能不再是世界的客體;但要‘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才能算真正擁有自我。”餘姚寫完一張,小心翼翼地將其推到臺燈下,“一個‘我’其實微不足道,但是總會不斷有人,去講述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去完成一個又一個的任務。”   他在藍若雨身上仿佛能看到七年前的自己,那個情感外露、率性而為的赤誠少年。   曾幾何時,   他也伏在案板一側,看著一位書寫故事的人落筆,耳順之年的老者,文質彬彬的金絲框老花眼鏡、斯文筆挺的中山裝、擦得鋥亮的皮鞋;他也不解地發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那時師傅說,   “每件文物都有故事。”   師傅所堅持的事情,到底正確與否,其實餘姚也不知道;但師傅不在了,他本能地想探尋師傅未能完成的真相,也算了卻師傅的遺願。   執念而生,執念而亡;一念放下,便是重生。   師傅所執念的,   是後金朝和北國,這三百三十三年間,疑雲重重的命運更迭;其間風流人物,層出不窮。“三”是佛教裡情有獨鐘的數字,三垢,貪、嗔、癡;三學,戒、定、慧;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   淩晨一點,   剛準備休息的餘姚,手機屏幕倏忽一亮。   “餘老板,這麼晚,打擾您了。您方便電話溝通的時候,同我講一聲,再聯係。”——聊天框裡,是劉先生禮貌又生分的文字。   “沒有打擾,我這會不忙,您說?”餘姚很快回復。   聊天框斷斷續續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但僵持了兩、三分鐘,什麼也沒發過來;   餘姚正納悶呢,總不能是這十八籽手串有什麼售後問題?   且這樣想著,   ——一個語音聊天打了過來。   “餘老板——”劉先生的聲音傳出,卻停頓一下,不見下文,似乎正在醞釀;然後低低的是一個女人急躁的一聲“哎呦,你!”,再接著一秒停頓,離得近的,便是該女子的聲音了,“餘老板,聽說您很有本事的,我家小兒子他發燒了,40度,一夜、一天了,酒精擦了、退燒藥吃了、也去醫院掛水了,什麼偏方也都用了,一直不退,一點都不退,一直懸在40度啊,還說胡話,孩子他奶奶說睫毛打叉,是撞邪了,但是叫了魂,也不起作用,請您看看,今晚行不行?我讓我先生去接您——”   這時插入劉先生的一句,“這麼晚了,你別打擾人家餘老板休息——”   女人稍作一愣,再次開口時,夾了幾分哭腔:“明天早上行不行?我怕再燒下去——”   餘姚搞不清劉家夫婦是在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還是說劉先生確實是泰然自若、又怕麻煩旁人的性子,但能感覺到劉夫人之愛子心切;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到底是不忍,便披了外套,躡手躡腳地下床,也不開燈,借著手機屏幕的亮光,拿了抽屜裡的一袋朱砂粉末和幾根檀香,再摸到門口,鑰匙扭兩圈打開反鎖的店門——早春的夜晚還是很冷的,寒峭的涼意鋪麵而來。   餘姚收緊領口,站在臺階上等劉先生。   遙遙地看見一束手電筒的白光,朝這邊斜斜打著——   雖然劉先生其貌不揚,但是劉夫人是極漂亮的;她看起來比劉先生年輕得多,穿著休閑、大方的雪紡襯衫上衣和米白色喇叭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麵上不加過多修飾,隻描了眉毛、塗了唇釉,膚質特別好,水潤地透著光。   “餘老板,您看小寶,高燒那麼久,我真怕他,本來腦子就不靈光,再燒糊塗了——啊,不是,我是怕他有什麼——”劉夫人一雙柔荑素手在兒子的額頭、脖頸處來回試溫,語氣中滿是焦急、憂慮;但話說出來,給人一種不太聰明的感覺。   劉先生的小兒子和姚阿廿差不多歲數,眉眼、臉型同父親生得很像,此時膚色通紅、雙目禁閉,處於昏睡狀態;怪就怪在大量出汗、囈語不斷——尋常來講,出了汗,燒是要退了的。   餘姚湊近觀察,見得劉小少爺睫毛交錯雜亂、眼皮飛快眨動,再摸了他左脈一把,尺脈閉合,又摸了手心一看,跳動急促,最後拈了中指關節從下到上、從裡到外挨個摸索,指節底部外側跳得厲害,方才篤定地說:“確實是受到驚嚇了,才沖撞不久。是家外的,很年輕。”   “那、那要怎麼辦……”劉夫人緊張地問。   “三天之內,他去哪裡玩過麼?”餘姚點上檀香,將朱砂掖進劉小少爺枕頭底下,“比如像是湖泊、樹林、網吧這種地方,容易沖撞的。”   劉夫人仔細思索:“沒有吧,小寶很乖,雖然成績不好,但確實放了學就回家,到了家就寫作業的,不愛玩的。”   餘姚小作沉思。   “還有一種可能,路口以及道路兩側。”他緩緩開口,“劉小少爺上、下學的路,前段時間有沒有出過什麼事情?”   ——說到此處,劉小少爺突然間“吃吃”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