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開端【本卷終章】(1 / 1)

饕國,皇城。   巍巍宮墻,凜凜樓閣。   身體宛若乾屍般枯瘦的鴻景帝正端坐在龍榻之上,百無聊賴的聽取著下方之人的匯報。   肩上隻披著單薄的金袍。   其上繡著的紋樣頗為古怪,並非是一條遨遊九天的神龍,而是四頭形態各異的神獸、圍在一條蜿蜒宛若巨蟒的怪獸周邊瘋狂啃噬、分裂的圖樣。   這本該稱作驚悚的紋樣,在經過一番高超技藝的描摹與紋繡之後,不僅顯得帝王氣威儀霸道,更讓人生出一種無形的屈服之感。   自饕國立國伊始,這“四獸分餐”的紋樣,就是饕國帝王家的象征,代表著皇帝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利。   下方傳報之人,是為皇家密令使,是專門為鴻景帝一人服務、效忠,傳遞絕密情報的部門成員。   可他囉囉嗦嗦匯報的這些……   什麼飛棺過境,太陰廟移山而起。   什麼玄庭府淪陷,邪祟橫行。   什麼惡腐吞天,提頭過江。   他聽罷,隻覺得聒噪不止,擺擺手間,兩個從旁服侍的內侍便圍攏在下方匯報之人麵前,令其不敢言語,隻能伏地低頭、不聲不響。   可當那密令使低頭沉默後,卻感覺自己周邊涼颼颼的,大殿內似乎徹底沒了聲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半晌未曾聽到上方的鴻景帝有什麼指示。   他的頭,小心翼翼的微微抬起一些,忽然看到了一張蒼白、乾癟的臉。   是鴻景帝的臉!   這位高高在上的饕國皇帝,居然以一種極為奇怪的姿勢,趴伏在他的麵前,整張臉與整個身體,都幾乎完全貼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張充滿著漠然神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死氣沉沉。   密令使大驚失色,“啊——”的驚叫一聲,連滾帶爬的退到了大殿中央,兀自驚魂未定,氣喘不止。   “他說的、是真的嗎?”   鴻景帝的聲音,從其緩慢蠕動的咽喉中傳了出來,身體卻仍舊保持著一種仿佛剛從母胎裡爬出來、還不知道如何操縱身體的扭曲姿勢——   可奇怪的是,鴻景帝的問話,在這偌大的宮殿裡,在兩側那麼多侍立的內侍太監的耳邊,回響了好幾遍。   卻沒有任何人回答。   密令使兀自心有餘悸,心跳快的仿佛能沖出胸腔,硬頂著劈頭蓋臉的窒息感,略顯焦急的說道:“回、回稟陛下,屬下所言皆是來自於各方傳報匯總,絕對是真的啊!”   “很好、很好、很好……”   鴻景帝嗓音很是低沉的、麻木的連續重復了很多遍“很好”,一點點從地麵上爬起來,腳步淩亂、毫無規律的在大殿內左右晃動,口中兀自重復著這一句“很好——”   突然。   麵前景象又是一個閃爍,密令使再度看到鴻景帝那張蒼白乾枯的麵龐,再度貼到了他的臉上!   那聽起來頗為威嚴、渾厚,但越聽越覺得驚悚的聲音,爬進了耳朵裡。   “那你告訴朕、朕的江山,朕的玄庭府……”前半段話,其情緒與音調還能保持平穩,但到了後半段,其聲音忽然變得高亢、尖銳:“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模樣!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嘭!   那顆乾癟的腦袋,狠狠一記頭槌,砸在了密令使的臉上,密令使直接被砸翻在地,口中高呼著:“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但緊接著,連續的頭槌瘋狂而密集的砸在他的臉上,直砸的慘叫陣陣,直砸的血肉模糊,直砸的昏天黑地——   嘭嘭嘭!   不知道多久,鴻景帝看著麵前的一團爛泥,四肢宛若貓一般撐在地上,腦袋卻超越頸椎弧度的高高揚起,額頭上同樣的血肉模糊看起來觸目驚心。   但終於,在一陣“咯咯咯——”的骨鳴聲中,他重新站起身。   抖了抖身上的黃袍,恢復帝王威嚴,重新端坐回書案後,就連枯瘦乾癟的身體都得到了一定的補充,臉色好看了許多,重新湧現出紅潤的顏色。   他昂然而坐,示意兩旁的內侍將慘死之人的屍首收整走,這才重新係好衣帶的扣子。   清了清嗓子,端莊昂然的說道:“將黃農兒喚來,朕有要事須與他商議。”   所謂“黃農兒”,指的乃是當今七字門總門主黃永,因其出身乃是個鄉野村夫,是被破格提拔啟用,才有今日之地位的。   故而,素有“黃老農”“黃村夫”之稱,但那都是背地裡的稱呼,普天之下敢直呼其“農兒”的,也就隻有當今鴻景帝了。   “回稟陛下,黃門主此刻正在太工郡治理邪祟之災,目下不在京中。”   氣色紅潤的鴻景帝略作思索狀,似乎完全記不起有這麼一檔事,而後才點點頭,淡淡說道:“既如此,便將之調回京城聽用!”   “是!”   ……   啪——   大江府,衛宅。   衛禾一把將手中的書籍合上,將目光轉向對麵的心腹衛江,眼神中竟然很難得出現了些許迷茫與驚訝的神色。   “簡直是一派胡言,‘三驍河’中人銷聲匿跡已有數十年之久,上一次出現,還是那個狠辣的家夥親手滅了‘徐上人’的滿門,就算真的再次出現,他也不可能是站在‘上人’那一邊的啊!   “而且‘上人’本就是輔佐之道,那傳承者又怎麼會強到提頭過江來威脅我們的地步呢!”   “可、可事實確實如此啊,老爺。”衛江也是嗓音有些顫抖的說道,“我起初也有些不敢置信,一來確確實實是他將小的攔了下來,二來那日飛棺過境時、他人不知道出手移山之人的具體身份,小的可看得清清楚楚,確實就是‘三驍河’的那位驍公親自出手啊!”   衛禾眉頭皺緊,手指在桌案上輕敲幾下。   情緒一陣起伏後,又是重歸冷靜,“也罷,即便他就是對那‘上人’之道的傳承有所覬覦,那有如何!‘上人’之道與‘三驍河’之傳承本就完全不和,根本無法奪之以為己用,他的想法注定會落空。   “不過是一群前朝的餘孽,一群早已病入膏肓的病患,真以為到了現在仍能阻我之路不成?”   話到此間,衛禾伏案而起,正要再吩咐些什麼,院外忽然有人飛奔而出,有消息自外傳來。   “老爺、老爺!京中有消息傳來,總門主已然返京,不日或將親來此地主持大局啊!”   衛禾聞言,瞳孔微微收縮,與衛江彼此對視一眼,卻是故作不動聲色的揮手驅散了那前來傳信之人。   一主一仆在房中反復踱步、思考。   衛禾皺眉道:“聖上可真是喜怒無常啊,之前還因痛恨黃老農作風太過直率,時時頂撞聖意,而將之下放、甚至有意害其性命,可這才過去多久,黃老農竟再度因玄庭府之事扶搖而起……   “他若真來了玄庭府周邊各府,當先遭殃的就是我們這些‘奉客’。”   黃老農作風一向傲上而憫下,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們這些拿著朝廷俸祿,卻不怎麼乾事的“奉客”。   曾不止一次大力上書天子想要將“奉客”製度革除。   奈何“奉客”在門內數量眾多,彼此關係盤根錯節,且地位蔚然,並非是黃老農這個總門主能夠撼動的。   七字門內部,派係復雜,最主要的便是黃老農為首的激進派,與目前衛禾所依屬的保守派。   嚴格來說,他們衛宅是站在黃老農的對立麵的。   衛江聞言也是深以為然,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老爺,黃老農會趁機打壓倒是事小,若是‘上人’之道唯一傳承者目前就在玄庭府內之事,也被其知曉了,我們多年籌謀豈不是化作一紙空談了?”   衛禾聞言,卻是重新坐了下來,陷入沉思,半晌後、他忽然抬起頭,眼神中兇光爆閃。   “瞞不住了,黃老農一來,你我所隱藏的這些秘密,多半就瞞不住了,更何況你也說了,‘三驍河’也有意從中摻和一腳,就算真的想瞞,那也是紙不包火。   “既如此,莫不如——孤注一擲,一不做二不休。”   衛江眼睛微微瞪大,“老爺的意思難道是說,要提前將‘上人’就隱藏在當下淪陷的玄庭府一事泄露出去,將水攪渾嗎!?”   “不錯,而且是將水攪得越渾越好,所有不該知道此事之人,都要得到消息,隻有真正的天下大亂,才能讓我們從中漁翁得利!”   衛禾說罷,嘴角勾起濃鬱的冷笑。   既然局麵已經亂成一團了,為何不將局麵搞得更亂一些呢?   這“上人”之道,隻有我能得到。   我若得不到,那誰都別想要!   ……   「致師兄,我明白師兄的用心良苦,也明白師兄願意為我承擔一切風險的決心,但生而為人,豈有事事勞煩師兄一人出生入死之理?」   「我走了,師兄,正如師兄當日倉促卻瀟灑的一別,請允許香香今日也能這般離去,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此去縱千難萬險,身死道消,我心亦然」   「我希望師兄能如我信任師兄一般信任我,但即便師兄氣我不告而別,怒我恣意妄為,不願意再認我這個師妹,我仍舊想說——期待與君相見日,兄永為我兄。」   「妹晚香,敬上。」   看著被那紙人碎片送回來的一封信,江壽坐在桌案邊默然許久,卻終究是合上了信件,接受了書中的內容。   正如晚香所說,她一向相信師兄,那今日師兄又是否能同樣信任她呢?   呼——   江壽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他很清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為自己做出選擇的權利。   就連他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   身上似乎有秘密瞞著他的晚香,也許真正離開他後,才能有更好的未來。   “現在,我反而希望師父臨終前說過的話是真的了,若你真有秘密,若你真與邪祟有什麼關係,至少獨自行走在外,足夠保護好自己。   “師妹,保重了。”   啪——   一聲脆響,手中的信紙無風燃起,化作一團虛無。   江壽也露出釋然的笑——   恰此時。   門外一陣陰風翻卷,冷厲非常,吹得他不由打了個哆嗦。   他推開房門,忽然看到小臟村之外,濃鬱的邪氣盤旋而起,瘋狂奔湧。   一座仿佛左右中分了天地的巨門,從中緩緩浮現。   這一刻,小臟村中村人個個如臨大敵,彼此聚集而來。   被呈在供桌之上供奉著的肉球,也在此刻蠕動起來,內裡仿佛有一根根觸手、想爭先恐後的從其中破球而出。   江壽望著這一幕,忽然將手指放在口中,吹了聲嘹亮的口哨——   接著。   踏踏踏——馬蹄聲響。   一匹紙馬乘風穿破黑雲,遠遠而來,行至江壽身前猛地揚起蹄子,滿是興奮的高聲嘶鳴,而後主動蹲下身,等待上馬。   江壽輕輕捋順了一下紙馬的鬃毛,望著前方豁然中開的陰門,望著後方群聚而來的村民,他嘴唇微張。   無聲的話語飄了出來。   腐朽公,我來了。   【第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