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莊,案卷房內。 紙人碎片輕輕飄落到地上,可坐在桌案上的阿芷卻半晌愣怔無言,眼神十分呆滯,仿佛遭受極大的沖擊。 隔了好一會兒,它才慢吞吞的從桌上跳下來,重新將那紙人碎片撿起來,將內裡江壽所書寫的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 反反復復。 仿佛要將一雙眼睛都融進這些文字之中。 許久後,它白嫩圓潤的小臉顯得格外陰沉,雙手不自覺的攥緊那紙人碎片,停頓半晌後,它突然爬回到桌案,伸手小心翼翼的推開窗戶。 窗外,遠方陰雲籠罩,寒風陣陣,不絕於耳。 此地已有太久太久未見過陽光,天色極為暗沉幽深,氣氛相當壓抑。 它忽然雙膝跪倒在桌案上,臉色十分鄭重的跪拜叩首,連續叩首。 不知所拜何人。 可連續的叩首之後,麵前並未出現絲毫的變化,阿芷不由咬緊牙關,再行叩首之時,便越發生猛,用力。 每一次俯拜再起身時,其臉色都會變得蒼白一分,周身暗藏的力量也會隨之被抽乾一分—— 如此幾次,它已是有些搖搖欲墜,氣力難支。 可它卻相當倔強的繼續叩拜,似乎隻要它還有餘力,就決不罷休。 空氣中,無形的玄奧力量微微震蕩漣漪,緊接著,麵前存在著的一切事物都在此刻變得抽離、虛幻,不那麼真實。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淩駕於雲端之上、霞光萬丈的山崖。 四處白雲飄卷,煙霞蒸騰,比陽光還要更加明亮、溫暖的光線,籠罩著白雲,籠罩著天地,包裹了那座高聳的山崖。 而此刻,在那山崖之巔,隻有一座成人拳頭大小的香爐安靜的立在那裡,點點香火飄起,極其微弱的灰燼餘光、殘餘些許溫度,散發著暗淡的光。 仿佛隨便一陣風吹來,都能將這暗淡之光熄滅。 阿芷見狀,大喜過望。 不由自主的快行幾步,朝著那香爐湊近過去。 可正當它想要一把抱起那香爐的時候,一隻皮膚白皙的、手指修長的纖纖柔夷輕飄飄擋在了它的額頭上。 耳邊,傳來一道十分熟悉的、溫柔有磁性的女性嗓音。 “不可以哦。” 然後,阿芷便看到它的麵前,出現了一位安靜端坐於懸崖絕巔,背對後方萬丈霞光,嘴角勾勒著微笑的黃衣女子。 女子麵容清秀,五官柔和,尤其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藏著漫天的日月星辰,噙著溫柔,顧盼生輝。 線條柔和的鵝蛋臉,頗有大家閨秀的美感,一頭猶如瀑布的黑發披散在背後,在懸崖的沙石地麵上鋪開。 阿芷見狀,如遭雷擊,直接愣住了,然後它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嗓音裡透出了難以遏製的哽咽。 “阿容,我,我好想你啊……!” 阿芷情不自禁,可惜它畢竟並非活人,悲傷至極卻流不出眼淚來。 那女子眉眼間的溫柔更濃了幾分,“阿芷吶,你當年對我那般挑三揀四,怎麼也會有今日。 “我本以為你不會懂我人道之七情六欲,這不是好事,意味著你快要失控了……阿芷,你的情感越向人靠攏,就越容易瘋狂。” “唉……”阿芷長長嘆息一聲,“是啊,我就是要失控了!憋悶的快要失控了!若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口中所謂的‘上人’之道的傳承,我又怎麼會在這尺寸之地苦苦守了一個甲子! “六十年!阿容,你知道這六十年我是怎麼過的嗎!” 黃衣女子眼神閃爍,輕輕搖頭:“時間不多,究竟什麼事?” 阿芷一屁股坐了下來,將手中的紙人碎片遞給對方,“我、我不知道怎麼說,還是你自己看吧,輔佐徽孝老兒的時候,我嫌棄他一輩子唯唯諾諾,逆來順受,死守著自己這份基業不出,膽小怕事…… “但現在換了個太有天賦,又太敢做事的新人,我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畢竟是為輔佐‘上人’而生,難道真能眼睜睜看著你們這一脈徹底絕了根嘛?我必須要幫他。” 黃衣女子並未伸手接過紙人碎片,但那紙人碎片卻自然而然的漂浮到了她的麵前,內裡文字被她迅速瀏覽而過。 “《不老經》……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新任‘上人’竟如此快的就接觸到這等隱秘,這是我‘上人’之道重新崛起的機會。” 阿芷忙說道,“誠然,這《不老經》確實強大,對你們‘上人’而言有更是有著極大的作用,可惜失傳的很徹底,你尋求半生也不過找到了半頁殘篇,作用微淺……他能了解到此間隱秘,顯然是得了極大的造化。 “但、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消息! “他最後所提到的那些,雖沒有太過明言,可伱我都能看出他的言外之意,這可是對俗世本質的猜測,其中隱約透露出的意思……最為恐怖!” 話到此間,阿芷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拔高了一倍,隱約帶著幾分驚恐的反問道:“阿容,我知道你曾經也有過此類的猜測,甚至在……在上人徹底被殺絕前,已大概得到了一個真相,可你對此一直諱莫如深,隱瞞我至今,今日……能否向我交個底。 “這、到底是不是俗世的真相!” 黃衣少女短暫停頓了一下,竟是有些出神,暫時沉默了。 “行了,你不必與我言明,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隻需告訴我,我到底怎麼給他回信吧!”阿芷嘆息一聲,已經明白對方態度中隱藏的深意了。 “你認為呢?”黃衣少女輕聲反問。 阿芷不由直接跳起來,“我、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復,我實在擔心……這,這會把他逼瘋的啊!莫說是你們活人了,就算是我聽到這種消息,也險些要崩潰了!” 空氣一陣短暫的安靜,山巔如有煙雲飄來,四處卻靜悄悄的。 “直言吧。”黃衣少女給出建議。 “真的可以嗎?”阿芷眉頭皺緊。 黃衣少女眼神飄忽,遊移不定,但聲音卻顯得很是堅定:“他能提出此事,心中便已確認了七八成,不過不願意承認罷了。而今既落筆發問,求一個答案,就說明他心裡已做好準備了。 “直言便好。” 阿芷猶豫片刻,收起紙人碎片,終於是重重點頭,“我明白了。” 黃衣少女忽然回過頭去,望向無垠的雲海,望向璀璨的霞光。 她輕聲說道:“阿芷,這個世上的所有人都得了病,很重的病,俗世就要亂起來了……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你的新同伴。” “那我以後……”阿芷順勢發問。 “以後,不要再來了。”黃衣少女輕柔的說著,宛如低低的囈語,嘴角兀自勾勒著溫柔的弧度,“哪怕你不願承認,我也是個死人了,隻是個死人,幫不上什麼忙了。 “從今以後,你不必再聽我的命令,守在案卷房了,你和你的新夥伴,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呢。”她重新看向阿芷,眼神越發溫柔:“隻有當他足夠強大的時候,你才能讓他來見我。 “對不起呢,阿芷,我不能再陪著你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到後麵幾乎已經聽不見了。 而她眼睛裡閃爍著的光芒,也忽然潰散了,變得空洞,進而消失,身軀隨之化作一陣清風,散成了無形的飛灰,徹底凋零。 懸崖絕巔之上,雲卷雲舒,霞光依舊。 隻剩一點香爐,煙灰餘燼。 阿芷渾身一緊,再次環顧四周的時候,卻發現已回到了案卷房的書桌上,他原地愣神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許久後,那張紙人碎片才漂浮而起。 一個個猩紅如血的文字在其上浮現而出,醒目刺眼。 …… 腐朽公陰門之內。 宛若紅色薄紗般的淡紅光芒中,江壽坐在桌案前,手中握著筆桿,不斷在麵前塗塗畫畫,重復不止。 因為有仵作描骨的根底在,他對於人的五官、以及頭骨輪廓的記憶能力非常強,一張臉隻要看過一遍,他就幾乎不會忘掉了。 即便真的時間長了、記憶模糊,通過重新的描畫,也能一點點還原出來。 老石匠的臉腐爛得相當徹底,但江壽也能從其內隱隱約約透露出的骨骼輪廓中,還原出其本來麵貌,那不死頭顱也是如此。 可現在唯獨有個很重要的疑點,擺在他麵前。 當日在獲得“腐朽公的頭盅”時,他通過其中傳遞出的畫麵,看到的那位誓死抵禦邪祟在南的邪曹,其血肉模糊的麵容,讓他雖然感覺熟悉,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見過。 這些時日,他時常會回想起那副充滿著大戰後絕望景象的畫麵,回想起這張讓他覺得熟悉的臉。 可每當他想要還原其本貌,甚至是動筆來輔佐,在紙上進行重描圖繪,卻都無法做到還原。 每一次嘗試還原出的麵孔,都截然不同。 這就令他百思不解了,麵對同一張麵孔,同一個頭顱輪廓,他居然能還原出許多張千奇百怪的麵孔來,難道他的專業水平真的差到了這種程度嗎? 他不信。 這不是他的問題,是那個邪曹的臉,長得有問題! 但此事終歸不算太緊要,江壽又描了一遍,還是覺得不成功後,也就暫時將那畫像丟到了一旁。 轉而拿起手中的記錄本。 這是他這幾日下來,從不死頭顱那裡榨取信息所得到的重要知識。 尤其是其中有關“八藝”的內容,是他最為看重的。 每日都要拿出來翻看好幾遍,就是想看看從這裡麵到底能不能獲取到真正屬於“八藝”的技能,進而解鎖八藝的對應職業。 不死頭顱狀態是殘缺的。 所以能記憶、並傳授給他的知識,主要都放在邪曹這一職業特性之上。 其中有關“八藝”的知識,且真正對他有實際作用的信息,就少之又少了,大多是給江壽做個增長見聞之用。 這幾日,不死頭顱所重點提及到的,是“八藝”中的其中兩藝。 分別為“借藝”、“燒藝”。 “借藝”是一種極其玄奧、高深莫測的手藝。 根據不死頭顱的說法,借藝修者的主要能力之精髓便是“借取”二字,隻要他們想,便沒有他們不能借來的東西。 大到日月星辰、福緣、氣運、因果、陽壽。 小到見過的每一個人、甚至死物。 當然,凡事有借就有還,每一次借取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而且所借取的力量,都是有期限的。強行使用,或是逾期不還會“遭譴”。 不死頭顱曾經修行過一個名為“祈禳士”的特殊職業,並融合進了其“邪曹”之道中。 這“祈禳士”的主要能力,便是借助日月星辰、氣運因緣,獲取到暫時的福澤降臨,有消除厄難,杜絕災禍的作用。 甚至還有為自己增強特定某一方麵能力的賜福。 說白了,就是向天地“借取”福緣,所以不死頭顱才會稱其乃是源自於“借藝”的一部分。 “對於此門技藝,不死頭顱了解還算是多的,可卻仍舊沒能給我送來一個新技能,隻能說可惜了……至於那‘燒藝’,不死頭顱對其的了解就更加匱乏了。” 有關“燒藝”,不死頭顱言道,其曾見過焚天烈焰,將日月焚化,使得蒼穹失色,長墮深黯數年之久; 也曾見過不形之火,煮海成原。 不過,那都是頂尖燒藝修者之能。 其談到江壽目前所能焚起的“乙火”,乃至是需要一定輔佐材料方能燃起的“甲火”,都與“燒藝”差著十萬八千裡。 “燒藝”若想初窺門徑,首先必須要得“不形之火”。 俗稱乃“真火”。 此火無形無質,卻真實存在。 能焚化萬物,但接觸卻不覺炙熱,更能在有形之地遁為無形。 簡而言之,現在的江壽以“焚煉”點火,想要燒穿一具屍首,隻能由外向內焚燒,這是常理。 但若能得這所謂的“不行之火”,卻能在不聲不響間,將屍首的五內盡皆焚化成空,在外卻留下一層皮囊。 而這,隻是“燒藝”的入門之學。 江壽不確定這些描述中,是否帶有不死頭顱的誇張成分,但聽得確實怦然心動。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些描述,間接說明了“八藝”這八種特殊職業的超然之處,其最難得的便是將某一道延續終身,深耕專精至絕頂。 可惜他一直在試圖尋找到“八藝”的一絲跟腳,卻難得以入門。 將記錄本一路後翻,翻到有關邪曹之處,他才重新找回些信心,萬事萬物需要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重讀有關邪曹的諸多知識,內容,細細鉆研古今殊業之分別,思考術業融合之道時,他又有了些收獲。 直到手中記錄本翻到最後,其上所書內容,便是昨日江壽與那不死頭顱相談的內容。 其中,便談到了不死頭顱所掌握的一項特殊職業,“石釜”。 舊時俗世民間對此職業有一種奇怪的稱呼,名喚“雕屍匠”,那老石匠從其身上所學到的,便是該職業的一部分能力…… 正在細細重讀這寥寥數語,深思這門職業的特殊之處時,江壽的“紅塵眼”忽然有所觸動。 他心中立時一喜,許久都未曾徹底觀破的那層術業迷霧,竟然徹底消散了,內裡顯現出了極為真實的景象。 喀——喀——喀—— 一柄石錘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 巨石表層,各樣輪廓被精心雕琢成形。 可在那巨石之內,似乎有血肉身軀隨之蠕動、顫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儼然像是將一具被扒了層皮的活人,雕入了這黑沉沉的巨石之中。 恍惚間,江壽已然明白,他的邪曹職業前方的晉升之路,就在這裡了! (殊業)邪曹+(殊業)石釜=? 他的內心,十分好奇! 這術業迷霧鉆研如此之久,一直沒能真正破解職業晉升道路,現下終於是托了那不死頭顱傳授知識的福,徹底洞悉了此間晉升路線—— 退出“紅塵眼”的世界,江壽豁然睜開眼睛,頓覺一陣神清氣爽,有種胸中長久的憋悶之氣徹底蕩清之感。 可正待他要尋那老石匠,詳細了解“石釜”、也就是“雕屍匠”的職業特性之時,他眼皮微微一跳。 隻見麵前的桌案上,有著星點血斑的紙人碎片,陡然浮現而出,毫光一閃,紙人碎片便出現於手中。 可思考著其間可能給出的答案,江壽卻有些犯了難。 真的要打開嗎? 如果他的那些猜測,都是真的……那他會不會因此瘋掉,他還有勇氣繼續活在這個詭譎陰暗的俗世裡嗎? 他還能死中求活嗎? 江壽深吸一口氣,終於是定下決心,猛然揭開了手中的紙人碎片。 他定睛看去,一個個殷紅如血的文字,從其中浮現出來,力透紙背,令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額頭冷汗橫流—— ps:本章為二合一的大章,絕對是誠意滿滿,也是上架前免費公共章節的最後一章了,晚點會有個上架感言,明天0點上架,一路看到這裡的讀者老爺們,跪求首訂、訂閱,咱們0點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