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看那邊,那是不是有火光!那火光還在動,是不是,是不是昆吾回來了!” 黎貪忽然指向西方,隻見山林遮蔽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現了一絲極微弱的光亮,如同幽靈鬼魅,若隱若現地浮動著。 黎經和黎巨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能隱約辨認出那裡有東西,卻看不清具體是什麼。 沒等他們反應,黎貪從地上猛地彈射而起,飛快地向族正躥去。 “大母!大母!你看那裡,是不是昆吾?昆吾!”他一邊跑一邊高喊,一隻手還在直直的指向那浮光所在的地方,另一隻手隻能瘋狂地擺動以讓他保持平衡。 族正也順著黎貪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裡果然有一個豆大的光點,不斷地左搖右晃,似是在向山下跑來。風又開始呼呼地吹了起來,吹得她不禁有些顫栗。她現在很餓,很冷,但她卻挺起了身子,等待著那火苗的到來。 很快,那微弱的火苗就來到了山下,凝望的眾人也看清了那拿著火焰的人。那正是昆吾,他手中握著一根細小的枝條,上麵燃動著微弱的火焰。 下了山,他迅速向族正的方向沖來,隨手將那根枝條扔在了地上。那火焰不甘地晃動了幾下之後,隨即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飛速跑到族正身邊,還沒開口就先聽到了族正拋出的問題:“神農人呢?他們什麼時候到這裡?” 他氣喘籲籲地在族正身前停下,使勁地搖了搖頭。 黎貪跑到了他們二人的旁邊,他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 “神農人現在到哪裡了?”族正表現得有些急了,語速也不自覺得快了起來。她的麵色帶著五分疑惑四分期許,眼角中還隱隱藏著一分擔憂。 “沒,他們沒來。” 昆吾沒有抬頭看族正,而是低著頭回答。他自知沒有完成她的任務,心虛地不敢看她。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她忽然伸出雙手,揪住了昆吾草衣的上緣。“不可能!怎麼會?他們怎麼會沒來?你在那裡做了什麼?”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幾乎要噴出火來。而憤怒之餘,還有無法言述的悲哀。 神農沒來,有熊人自然也不會再來人救這些被騙出來的戰士。東夷的人依舊是一眼看不到頭,比九黎有熊兩族的人多太多太多。他們怎麼可能抵擋住那樣的人海? 沒有了援軍,這場戰爭的結局就基本確定了,不會再有太多的變數。 “原本正對東方的那個部族不知被遷到了哪裡去,無論我在外麵怎麼鬧竟然沒有人理我。我甚至把他們的東邊的林子點燃了,但是就是沒有人出來。我不敢太深入,一旦被他們抓到就完了。可是我聯係不上神農主族,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搞什麼……”昆吾的五官擰到了一起,委屈地碎碎念。 黎貪看著他的樣子,心中不住地顫抖。他是第一次見昆吾表現得如此失態,往常他總是一副很淡定的樣子,或陪著孩子們嬉笑怒罵,或不顯山不露水地站在當時的身邊。可是這次他也是真的著急了,他剛回來第一眼看見北方戰場的時候甚至差點一個不穩栽倒下去。 “別說了!”族正打斷了他,現在沒有時間聽他在這裡訴苦了,他們必須要考慮接下來怎麼辦。她將自己原本的盛怒壓了下去,試圖想出更多的能夠挽救九黎的方法。 她也清楚,她自身有何嘗沒有問題呢? 按理來說這樣重要的事情本就不該隻交給昆吾一個人。他更擅長的是在戰場上帶著戰士廝殺,而這樣的事情顯然更適合交給別人去做。 其實,如果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們做得有錯嗎? 昆吾確實沒有完成族正交給他的任務,然而這本就不該是由他來做的,至少也不該是隻讓他一個人來做。他也真的已經盡力在做了,一路上要忍著山間呼嘯的狂風,要防備隨時會躥出來的燭九陰,還要時刻提防崎嶇的夜路。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往返兩族之間,難道不能說明他的努力嗎? 可是現實就是這樣,總是出乎意料,讓人始料不及。 他明明已經盡全力在跑了,明明已經越過鐘山跑到神農了,可是他就是沒能把神農的人帶回來。 還有族正,她明明已經預料到了這裡即將有戰鬥發生,明明也做出了應對。她認為無論來的是有熊還是東夷,隻要把神農拉進來就肯定足夠了。 但是誰又能想到這又牽扯到了有熊,導致東夷竟然直接派了如此海量的人過來。 她也知道去神農這件事交給昆吾並不合適。隻是她雖然是族正,但實際操縱著九黎的卻是當時,與外族接觸這樣的事情也一直是當時派人在做,從沒有讓她接觸過。她的那些姐妹們隻是能夠勉強應付族內事務而已,如果讓她們去,她幾乎可以肯定她們連鐘山都過不去。 當時把九黎攥得太緊了,她無人可用!可是這些尷尬她又能與誰訴說呢? 所以在這件事上她能夠信得過的人就隻有這個稍微熟悉些的昆吾。 從前這些事都是由當時提前安排好的,她也插不進手去。可是誰又能想到就在這個當時不在的關鍵時刻偏偏就遇到了東夷來襲?既然當時不在,就這次就理應由她來帶領九黎克服困難。可是當時卻並沒有把那些能夠應對此事的人留給她,她拿什麼來克服困難呢? 她可以調動九黎的人用生命去填,可是如果填不滿呢? 其實他們都已經盡力了,昆吾真的盡力在完成族正安排的任務,隻要今晚神農一切如常,他肯定能引動神農的戰士。而族正想的也沒錯,隻要把神農這個利益密切相關的一方拉進來的確就能解決這次的危機。 可是啊,可是啊,哪有那麼多隻要呢? 天不遂人願,非人之過。 “你看那邊,山外麵的都是東夷人。我們的人和有熊人正在抵禦他們。你看看,看看有沒有辦法能戰勝他們。”她急切地抓住昆吾將他轉向北方,語氣中已然失去了那種盡在掌握的遊刃有餘,甚至就連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即使沉穩如她此刻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隻是強忍著沒有讓自己在孩子們麵前顯露出不好的情緒而已。 “我想想!我想想,讓我想想。我們,我們就,就,就……我想不出來!”他的五官猙獰,此刻就連他也止不住顫抖。 黎貪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難受在九黎要完了,他們不知要何去何從。難受在不能為他們分憂,甚至沒能早發現一些,說不定還能有什麼轉機。難受在他們明明都已經盡力了,可是最終依然是這樣的結局。 或許,今夜就是九黎族的最後一夜了…… 黎貪強忍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他不希望在這時候讓他們分心,更不希望讓他們感受到更多不好的情緒。突然,他感到一股力量,拉著他的手將他向後拽了一下,將他拽地向後倒退了一步。 是黎巨,他的手裡拿著那把名為善良的石刃,他走上前去,將那把石器雙手呈到了昆吾麵前。 黎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從背麵他隻能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站的直挺挺,仿佛能頂天立地。 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發現是黎經。 她的臉上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澀,可是卻仍然安慰著他,“沒事,我們在呢。” 他感到一股直沖頭頂的涼意,讓他不禁渾身顫抖。 與此同時,兩個大人也被黎巨獻刀這一幕震住了。月亮下那個孩子的表情那麼堅毅,仿佛隻是在做一件毫不起眼的事情。 族正迅速伸出手抹了一把臉,隨即伸手將那柄武器拿起,並以一個上位者的姿態遞向了昆吾。 “昆吾,現在我需要你想盡一切辦法拖住他們,為九黎的孩子們爭取逃跑的時間,也讓那些該死的東夷人看看,我們九黎絕不是任他們侵略的。”她沒管昆吾是否接受,強製把石刃塞到了他手裡。 緊接著,她轉頭看了一眼三個孩子,“你們三個,你們需要去找到其他的孩子,帶著他們離開這裡。我不管你們到哪裡去,總之給我遠遠地離開,也不要再回這裡。如果你們找不到離開的路,那就去大祀之地下麵的那條河流,跳下去之後就可以順水漂走。順著水向東你們會到達東夷的地界,他們會接納所有去投靠的人,你們不必說你們來自哪裡,隻要他們能夠給你們食物和休息的地方就可以。” “我不走!”黎巨第一個叫了出來,“我大母還在這裡,我不走!”他的話響當當的,第一次讓黎貪覺得震耳欲聾。 族正溫柔地伸出手摸了摸黎巨的頭頂,“小巨,你是個好孩子,我知你不舍你的大母,我們又也舍不得你們,但是現在你們必須走了,這也是你大母所希望的。從你們小時候你就為了小貪付出了很多,我很感謝你和浮玉。但是以後你要記住,很多事本就應該要自己一個人去麵對,被別人幫了越多,就越不願意去自己解決問題。” “還有你,黎經。他們兩個還有很多事情不懂,你多幫幫他們。你的大母現在很安全,她也知曉那條河流,過了今夜她或許也會去東夷,到時你們可能能在那裡遇到。你們也不用一直待在東夷,如果你們能夠知曉當時在哪裡,你們可以去找他,他一定會把你們安排好的。” “我相信你們能夠說動男孩們,至於女孩們你可以去找黎月,你應該認識她。你跟她說明情況,她會帶女孩們走的。今夜之後這裡就是東夷的土地了,但是你們要把九黎傳承下去,以後你們所在的地方就是九黎。” 或許是因為結局已定,族正難得表現出了溫情的一麵。 “大母……”黎貪有些嗚咽。 “小貪,不要想那麼多,像小巨一樣簡單點就好。你要開心,那比什麼都重要。”她為黎貪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草衣,輕輕在他後背拍了幾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輕輕拿起了一直掛在黎貪脖子上的那枚貝殼,用手在上麵摩挲。“小貪,保護好它,未來它或許能夠幫到你。” “大母,可是我不想走……” “小貪,你是懂事的,對嗎?如果你們不走,那就要與我們一起麵對東夷,很可能會一起死在這裡。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懂嗎?你看他們,你希望就這樣死在這裡嗎?”她伸出手指了指北方戰場上的人,那裡的九黎戰士們還在拚殺,他們的血肉已經堆滿了地麵。此時戰場上已經不隻有男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些勇敢的女人也加入了進去。然而麵對數不過來的東夷戰士,他們也隻能不斷地砍殺與被砍殺。他們的屍骨堆積如沙海,紅色的血液浸透了那片土地,讓那裡發生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血氣,在月白下顯得那麼夢幻迷離。 月色素白,為世界蒙上一片白紗,讓一切看起來都帶上了朦朧的美感。可是北風漸起,毫不留情地掀開了那層白紗。於是人們得以窺見這朦朧之下隱藏的,是一條條生命不斷散去,是九黎在被一口口吞噬。 這一夜的風真冷啊…… 他們禁不住渾身顫栗。 “走吧,孩子們。這裡本就不該是你們的戰場,你們該去追尋明天。” “那大母,你怎麼辦?”黎貪忍不住哭了出來。 “別哭,我們這些人從白華到九黎已經這麼久了,就應該與它死在一起。” “大母,我們,能不……能不能不打了,我們去找,去跟東夷人說,把這裡讓給他們,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描述著他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怎麼會不知道說這些沒有意義,可是萬一呢?萬一族正真的答應下來,她們就可以不用死了。 族正眼中也充滿了淚水,她仰頭朝天,努力把淚水憋了回去。她看見月亮很圓很大,掛在夜空中間。 可是就算那月亮再亮,也終究要從西方落下。 天空終有被夜幕籠罩的那一刻,這是天意。 “走吧,孩子們。走吧,走吧……” 就在這時,昆吾突然仰起頭驚叫出來,“我想到了!我想到該怎麼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