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快地掃了一眼麵無表情的九千歲,後麵本欲出班的梁夢環把剛探出半步的腳縮了回去,頓挫之間身形微晃,心裡暗自忐忑:早知道皇帝如此堅決就不上那封奏疏了,也不知道皇上看沒看到。皇上這一個月都沒上朝,又開工坊又練兵,應該是沒看到吧? 梁夢環忐忑之中盼望著。 但事實是王戰看到了,疏中無恥之尤地稱頌魏忠賢“德被四方,勛高百代”。 由此又令王戰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今年二月,這個無恥之尤的東西又再次提起之前劉誌選汙蔑皇後父女時曾經說過的“丹山之穴,藍田之種”,簡直是拚了命的討好魏忠賢。 “不知死的東西!”王戰掃了一眼梁夢環,轉而看向了此時正當說話的馮嘉會——正牌子的兵部尚書——發現馮嘉會並無出言之意。 “這時候還能當兵部尚書,卻又不說話,看來與魏忠賢是不遠不近吶,既不得罪人,也不乾什麼事,利用魏忠賢自保。”王戰心中暗道。 “東奴撤走的時候,把大小淩河、右屯諸城都拆毀了,袁崇煥想要重修。不僅如此,袁崇煥還想將廣寧等城池也全部修復。過幾天來到京城,定然也要提起此事,諸位愛卿怎麼看?”王戰提起了話頭,拋出了自己想要的議題。 大曌病入膏肓,時間緊迫,錢糧匱乏,王戰既不想浪費時間也不想浪費錢糧,要爭取在召見袁崇煥之前把自己的老師和朝臣的思想統一過來,或是震懾住。王戰沒耐心與他們慢慢玩耍什麼平衡、異論相攪。 “啟奏陛下,臣以為,關外寧錦廣寧一帶,或被動或主動,數次棄守失土,遼民失去家園,山海曝於兵鋒,軍心民心皆是受損。如今步步為營,好不容易才回復現在的局麵,不可再搖擺不定,還是應該繼續修築。”霍維華出班啟奏。 霍維華很清楚,重修邊鎮軍城,不隻是工部的事,也是兵部的功勞,畢竟有了城池鎮守就算是恢復了失土。所以,雖然對於一向熱衷於木作的皇帝現在就提起此事、居然還召開大朝會有些疑惑,但還是沒有多想,回答得中規中矩。 “你這是人之常情,以為邊疆總要有堅城,而且已經到手的也不願再失去,況且之前投入了那麼多。可現在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國家大事,諸位愛卿都有何看法,也都說說看。”王戰說罷,看向諸位閣老尚書。 “難道還能不修了?”霍維華不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心中暗自揣測,嘴上沒有再多言。 “啟奏陛下,驟然恢復如此多的城池,現有遼餉恐難濟事,可若在加派之上再行加派,百姓......”戶部尚書郭允厚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錢糧,麵現難色。 “陛下,天啟二年廣寧之敗,數百萬遼民喪家入關,軍事重鎮城池被毀,此等國土淪喪,損失無法以金錢計。天啟三年底修築寧遠,漸次錦州、大小淩河一線,好不容易恢復了寧錦防線,天啟五年高第再次棄土,徹底放棄關外,一力主張堅守山海,除寧遠外,諸城再次被毀,已經安居屯墾之民再次被迫內遷。如今大小淩河雖被毀,錦州寧遠卻無恙,東奴撤走,屯墾之民可繼續耕種,臣以為,應該再修大小淩河,使諸城堡連成一線,衛護屯墾,使寧錦田畝所出可養寧錦之兵。”孫承宗上前表明了看法。 天啟帝這位老師身材高大,方圓大臉,濃眉、大眼,濃密的胡須不像一般文人下垂的長髯,反而如鋼針鐵戟般向四周炸起,可稱相貌奇偉。兼之嗓音渾厚,說出話來給人一種十分可靠的感覺。 新軍出乎意料的擴大了規模、且訓練卓有成效、至少可以算作戰力初成之後,王戰的心思就活了起來。 在接到捷報、軍民朝野士氣大振、思來想去決定召開大朝會把一些計劃提前的時候,王戰就派人去高陽把“自己”這位老師請了回來。 不但請了孫承宗,還派人八百裡加急去召李邦華這位鄒元標的弟子,劉宗周這位當世大儒,張春、袁可立這兩個能臣乾吏,還有腦海中能想起來的徐光啟、畢懋康、王徵、茅元儀這幾位科學技術人才。 隻不過除了張春從永平趕來,其餘這幾人都遠在南方,李邦華在江西,劉宗周在浙江,袁可立在河南,徐光啟在上海,畢懋康在湖北鄖陽,王徵在揚州,茅元儀在浙江歸安也就是後來的湖州吳興,旬日之間皆難至。 王戰並非是指望這些人中有什麼力挽狂瀾的奇才——若真有那樣的奇才,彼世的大明也不會亡了——但是王戰覺得,治國理政的諸多要義,其中一定要有人盡其才。 這些人之中,李邦華、劉宗周、張春都是彼世殉國之臣,不但臨難之時大節不虧,生前小節亦不虧,為人為官端方清廉,是王戰心目中都察院體係的好人選。 徐光啟、畢懋康和人稱葵心公的王徵都是此時難遇難求的科學技術人才,精通數學、天文歷算、農田水利、作物種植、初步的物理、銃炮機械之學,是王戰準備建立的學院的支柱。 茅元儀更是一位通才,喜讀兵、農之書,所著的二百四十卷《武備誌》在天啟元年就已經出版,對大曌北方長城一線的雄關要隘了如指掌,可以隨手畫出邊塞關隘地形細節,另還編著有《九學十部目》一書,包含經學、史學、兵學、數學等,為後世目錄學家高度評價。這樣的人,王戰準備培養成參謀。 袁可立則是歷史有名的清官,亦是一員乾才,在他的支持與協調之下,東江鎮毛文龍才有了一些像樣的舉動,所以也是王戰預定的參謀或都察院人選。 刨除時代對人造成的局限性,客觀地說,這些人確實都是一時之選,有才學、有人品、有名望、有很強的學習理解力,若是能爭取過來,統一思想,將會是有力的臂助。 王戰從不指望有什麼人一言安天下。 在此時的交通、通信條件下,再好的策略,貫徹、執行、都察、反饋都是知易行難,一言安一縣還差不多,最多安一府,遠了必然走樣變形。但是有了這些人才臂助,自己在革故鼎新之時就可以少一些暴力,多一些順暢,朝廷的中樞神經與肢體也能伸得更遠一些。 畢竟自己是皇帝,是自上而下的最大力量,擁有團結最大多數力量的位置和能力。能夠順暢的改良,少殺一些人,還是比較好的。而且不管怎麼說,治理如此之大的國家,終歸是需要人才的,隻嫌少,不嫌多。自己可以培養,現成的也不能放棄。 所以王戰也沒有與孫承宗這位老師特殊溝通什麼,在其他那些人回朝之前,孫承宗在目前的朝堂上還不具有引領性的作用,而自己要引導改變的也不是某一個大臣,而是整個整個朝廷、整個國家,這一切的根本底氣,隻能來自於手掌強軍。 能想得起來的人選,王戰最可惜的是趙士禎。 這位《神器譜》的作者,萬歷三十九年已經故去。魯密銃且不論,其生前發明的掣電銃、迅雷銃、火箭溜皆可稱為開時代先河之作,可以說是方向性的引領,若是照他這個方向完善下去,很可能誕生一隻超越時代的先進熱兵器軍隊。 可惜趙士禎生不逢時。 皇朝的腐朽、特權階層的固化已經使這個國家難以做出什麼改變:對於所有的士、紳、官、商來說,整個國家的好處都已經落入自己的口袋,保持下去就好,安於現狀才是最好的好日子,任何改變、任何進步都是風險,都可能讓階層以外的人冒出頭來。 尤其是在文貴武賤的觀念之下,更不能讓武人冒頭,所以他們一不能憑自身所學領會新發明的意義,二又有無視甚至抹殺新發明的意義的天然本能,當然也就不會用朝廷的力量積極推動技術的進步。 當王戰收到袁崇煥的捷報,決定請回這些人的時候,魏忠賢一黨大驚失色,歷數這些“奸臣”的種種“劣跡”,極力想要打消皇帝的念頭。 魏忠賢更是拿出繞床痛哭的絕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再的哭訴孫承宗和李邦華等人是如何的敵視自己,若是這些人回來,恐怕自己就不能常伴皇上了。還是王戰一再安撫,表明要把這些人用於銃炮製造、農田水利等技術方向,才算勉強打消了魏忠賢的恐懼。 王戰的安撫已經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為了讓這些閹黨繼續發揮餘熱——哪怕是一坨大糞,王戰也要得到它作為肥料的效果。 手中有了五千門生,皇帝的大義名分在身,加上馬上就要進行的其他安排,王戰依然會小心,但也已經無所畏懼。 “臣附議。若不修大小淩河,則錦州為孤城,自身難存,亦難以衛護屯墾的百姓。”李國普聽了孫承宗的意見,出班贊成繼續築城,並未因孫承宗並非自己一黨而有所反對。 “臣附議。”黃立極雖是魏忠賢一係的大佬,在此問題上也還是表示了贊同,附議孫承宗。 “臣附議。”崔呈秀也表示贊同。隻不過,崔呈秀想到的是修建之功,是修建之中的截留飄沒、中飽私囊。 崔呈秀很自信,憑自己在九千歲麵前的地位,雖然薛鳳祥也是工部尚書,可是飄沒的大頭必然落在自己的囊中。 “臣附議。”眼見黃立極、李國普和九千歲的紅人崔呈秀表明了贊同孫承宗的意見,施鳳來、張瑞圖也紛紛表態。 大部分臣子出於基本的常識觀念也是紛紛表示贊同孫承宗:之前雖有高第放棄關外,可終究,廢城棄土是絕大部分官員難以認同的。 “嗯......”禦座之上,王戰穩穩地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