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從國用的角度來說,朕的這些藩王親戚,他們的田畝是不繳納任何賦稅的。現在這樣一改,無論是佃戶、耕牛、種子還是管理,完全由他們自己承擔,自己去操心,諸藩徹底的自食其力,還要繳納賦稅。” “就以福王為例,萬歷爺給他的兩百萬畝田地,去掉種田佃戶的工錢口食,每年大約可得至少兩百萬石的純收入,如今年賦四鬥,朝廷財政便能從福王這片田產中收取八十萬石的年賦,福王叔自己能剩下一百二十萬石。若福王叔願意像朕一樣,隻留兩鬥,讓佃戶寬裕一些,那一年也能剩下四十萬石。這還隻是福王一家,如果諸多藩王、郡王都照此辦理,每年至少可以讓朝廷增加上千萬石的收入。這也是與萬民共擔國用的應有之義。” 大臣們是知道國用不足的,但他們想的不是自己家也繳納田賦商稅,而是總想削減藩王的待遇,從藩王的賜田和祿米中摳出一些來。 王戰當然知道他們歷來的想法,便從國庫收入上給他們算一算賬,盡可能的減少一些阻力、獲取他們的一些助力,雖然程度很可能是聊勝於無。 “理雖是此理,然......”李國普心裡對於放藩王出樊籠還是轉不過彎來。不止是他,其實所有大臣都是如此。減少祿米、減少賜田、從藩王身上往外摳錢他們願意,但是把藩王放出來就堅決不願意了。 “聖上——” “好啦,朕馬上就召諸王進京,與諸王談過之後,會將法度與諸位愛卿商議,到時諸位愛卿就明白了,今日此事就先不必再議了,朕也不是今天立刻施行。”王戰不想浪費時間,有了製約的製度措施,一切自明。 “微臣遵旨。”李國普雖無奈,但皇帝說不是立刻施行,還要商議製約的法度,便不再爭講,退回了朝班。 “既然說到諸王,朕再強調一遍最基本的道理:大曌田畝有限而賜田無盡,賜田不納田賦,賜田必定傾覆大曌;同樣,大曌的讀書人也越來越多,優免之田同樣不納田賦,若朝廷還是優免,長久下來,則優免之田必定如無盡賜田一般傾覆大曌。所以,諸王之賜田與讀書人優免之田,同為天下大害。大曌若想長久,必須有田者皆納賦,廢除優免特權,進而廢除任何特權,希望諸公牢記此理。” 王戰將大曌兩大危機根源擺在一起,清清楚楚的總結了出來,擺在了桌麵上。 王戰作此總結並非隻為了推行田賦新政。前麵論證了那麼多、論證得那麼充分,單隻為了眼前的新政,已經不需要再多說什麼。王戰是為了邸報上能更清晰明了,讓老百姓聽得清楚明白,然後能清晰地載入史冊,讓億萬百姓、以及後世世世代代的百姓從此都能牢記特權之害。 兩大危機根源,總結到最後,其實就是兩個字:特權。淩駕於律法與公平之上的特權。 “臣等謹記。” 雖然皇帝將讀書人田畝優免特權與藩王賜田同列為天下大害,令一眾大小臣工極不舒服,但論辯至此,事實清晰,道理窮盡,讀書人優免之田與藩王賜田並無本質區別,他們也隻能應是。 “特權”二字在他們心中上下翻滾。 ...... “無論是英明神武還是昏庸無道,朕自己不想做評價,但朕有一件事情是一定不會做的,那就是乾涉史官。無論《實錄》中會如何記載朕,朕都不會去乾涉,朕在朝堂上說出的話、做出的決策,朕自己就要刊載於報上,公之於天下。諸位愛卿還有什麼想說的,也都可暢所欲言,一並刊發出去。”君臣相對靜了一會,王戰收拾思緒,和聲說道。 “陛下,不知陛下刊發之後要如何做,可否告知臣下?”李國普問皇帝,眾大臣都豎起了耳朵。 “朕不是說了嗎,朕要問道天下,與天下人商議天下事。邸報快馬加鞭送至大曌最遠之地按半月考慮,各地得知之後再議論爭辯一個月,最遠之地的士子、鄉紳、商賈乃至於願意來的農夫商戶,來京城,路上耗時充裕一些考慮,再兩個月,朕決定,十月初一在京城舉行問道大會,天下之人可在此大會之上暢所欲言。有理有據有代表性的立論,邸報予以刊載,供天下人品評。” 決定召開這次臨時朝會的時候王戰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問道天下?一番充分的論辯之後再次聽到這四個字,群臣感受到了不同的滋味。 皇帝這是要效仿石渠之會、白虎之議?眾大臣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兩次經學盛會,但看皇帝今日種種,顯然又大有不同。 眾臣心思翻湧,王戰卻沒有理會他們的心思。 “還有,朕差點忘了,上個月就說過的,皇城之中,每年靡費頗多,朕現在每天吃在軍營,皇後和諸妃胃口也沒有多大,每餐四菜一湯足矣,朕決定,今日以後由皇後掌管宮中飲食,把尚膳監、甜食房、酒坊之類的都管起來,節省內官人力,除節日以外,以後朕之一家每餐四菜一湯。” 王戰繼續扔炸彈、劈雷霆。 “朕之一家不過數人,哪需要那麼多人侍候?朕要把至少九成的內官和宮女派去皇莊耕作、工坊做工,皇莊的田畝如果不夠,那就去開墾荒地,宮女願意的可以嫁人,所有內官和始終沒有嫁人的宮女老邁之後,都在皇莊養老,朕會讓他們衣食豐足,老有所依。” 一方麵,王戰是真的不覺得皇宮需要那麼多人,確實毫無意義,靡費民脂民膏;另一方麵,隱藏在這個決定下麵的是王戰清醒的認識: 今日之後,飲食和宮廷侍衛決不能掌握在別人手中。 自己必定要推行更多的東西,上個月說過的事也可以真正實行了,這樣下去,隻會讓人想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害怕,所以,“凡聖駕每日所進之膳,俱司禮監掌印、秉筆、掌東廠者二三人輪辦之”,這種情況必須立刻改變。 實力上來說,之前調入萬歲山軍營的廚子應該發揮作用了,新軍作為侍衛也完全可以勝任,無論引起什麼樣的猜測甚至警覺,憑手中的力量,已經都不是問題了 王戰讀過柏楊先生的《中國人史綱》,大概記得其中所述,明末之時,尤其是魏忠賢得勢之後,內官太監近十萬人,宮女近九千,宮中開銷每年近百萬兩,當時看書便覺得有些誇張,覺得未必十分準確。但即使打個幾折,也可由此想見皇宮中的靡費。 王戰現在高居龍椅,感受切身,皇家這幾個人,哪需要這麼多人服侍?得利的其實是魏忠賢這樣的奸宦: 單隻為了被選中入宮而賄賂這一項魏忠賢就賺得盆滿缽滿;宮中的各項采辦亦不知比民間價格高了幾十上百倍,做工精良、民間八兩的櫥櫃賣進皇宮就要八百兩,得利的是皇帝嗎?是各級內官太監。皇帝還要贊賞太監費了好大心力去講價、給皇家省錢。這實在是人力財力的極大浪費,百姓的極大負擔。 王戰不知眼前的大曌皇宮中具體有多少人,前身天啟也不知道,從未關注過。但以這一個月日常所見,除去內操軍,大概率不超過兩萬。但即使是兩萬太監宮女對於王戰來說也不需要,太多了,所以王戰決定裁減人手,送去種地做工,可謂是開源節流一體兩麵;將來年輕的如果願意,也可以隨著自己去東北開荒。 倒是隸屬兵杖局等司局下的工匠,這段時間了解之下,工匠總數在兩萬七千左右,與嘉靖年間差不多。不過嘉靖十年曾經清查一次,清退老弱病殘甚至有名無人者一萬五千多人,不知現在是不是也有此種情況。這之中,外地應役的不算,他們都是孤身一人,沒帶家口;本地的工匠若算上家口則有兩三萬人左右。如此人力,而且是有技術的人力,若是隻為皇家造些宮殿、造些極其精美的玩賞之物,那確實是極大地浪費,再加上必須造出大量火銃,而且是質量低劣的火銃,說是靡費百萬也差不多,與柏楊先生的說法大致對得上。 若真是有百萬兩的靡費,若是能省下九成,立時就能養活三萬大軍。 ...... “皇上要把九成的內官打發去種地?皇上一家一頓飯隻吃四個菜?皇上讓皇後管禦膳房?”魏忠賢聞言目瞪口呆、如遭雷劈,剛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上個月接到寧錦求援的時候王戰這樣說過,魏忠賢還以為皇帝當時隻是心憂邊關,一時情急,說過也就忘了,沒想到是來真的。 不隻魏忠賢,所有的大臣已經麻木了,今天的雷劈的次數太多了,已經麻木不仁了,便是那些最為聒噪、最能罵人、最具戰鬥力的禦史、給事中都完全沒有了進諫、爭辯的激情,幾乎連說話的意願、思考的能力都喪失了,一個個呆若木雞。 “還有,在南海子建一個動物園,宮中鷹隼大象等都充入其中,以後再有外域的珍禽異獸也一樣。花費那麼多錢養著,朕一家人能看幾次?放到南海子,讓老百姓都能去看,配上這些動物在坤輿全圖上出生位置的講解,也讓老百姓花上幾文錢就能知曉這天下到底有多大。” 不隻是多餘的人力,王戰想起了宮裡的大象之類的動物,也要弄出去發揮作用。 王戰實在不覺得自己家裡建一個動物園有什麼樂趣。 人流熙熙攘攘,家家戶戶的小娃娃騎著父親的脖子,看著從未見過的動物,手舞足蹈著,嘴裡驚奇地哇哇大叫著,到時候自己微服入園,看著這些高興的百姓娃娃,那才是樂趣。 “聖上如此克己、仁愛,如此為萬民考慮,微臣感佩不已。然而微臣還是請皇上收回成命,皇上如此,實在有損天家威儀、朝廷體麵。”黃立極最先反應過來,出班啟奏。 “為天家威儀計、朝廷體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請聖上收回成命。”諸大臣紛紛進言。 此時他們都是真心的:笑話!皇帝一家隻吃四菜一湯?把太監宮女打發走九成?這要讓老百姓知道了,還怎麼反對田賦新政? “非也非也,愚以為聖上此舉,非但無損威儀,反而堪比堯舜,更增表率天下之德望。”在群臣請求收回成命的聲音中,一個與眾不同的激動聲音冒了出來。 眾人聽聲音就知道,又是蔡懋德。 激動萬分的蔡懋德,麵上散發出少有的光彩。 眾人實在無語,有人贊頌皇帝堪比堯舜,更增德望,讓別人還怎麼勸說皇帝收回成命? 殿上一時竟有些小小的尷尬。 “聖上此舉,堪比堯舜。” 聽了蔡懋德的話,半晌後,硬邦邦、臭烘烘的諸禦史、給事中少有的麵現動容,罕見的齊聲贊譽了皇帝一句。 隨後殿上一眾表情精彩的群臣也都不得不跟上了一句。 革故鼎新從自己家革起,減少九成的靡費,自己家的田畝商鋪盡皆納稅,給天下人做正人先正己的表率,不是堯舜是什麼?無論多麼想邀名賣直,對此時的皇帝是不得不贊許的,何況有人開了頭。 “堯舜朕不敢比,然自當努力讓百姓安樂。愛卿們也不必擔心天家的威儀,百姓飽足安樂,外患灰飛煙滅,才是天家最好的威儀。”王戰誠懇地說道,“諸位愛卿若無它議,就把剛才朕說的幾道聖旨擬好。朕會安排西苑新工坊印製足夠數量的邸報,後日一同發出,刊行天下。” 皇極殿外,晴空萬裡,日近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