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奏聖上,奴婢已經整理好皇極殿朝會記錄,請聖上禦覽。” “劉若愚,這麼快都整理好了?”王戰坐在乾清宮暖閣的案幾後麵,看向走進來的一個中年太監。 中年太監名劉若愚,無論誰看到他,眼神都會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向他的雙手和雙眼,或者說他全部的光彩都在這兩個部位:年過四旬,人偏瘦,雙手卻柔細靈活,並不像一般比較瘦的中年人那樣多少有些青筋暴露;雙眼更是充滿溫潤的光彩,沒有絲毫昏黃,更沒有一般太監的陰冷。 朝會之前,王戰讓魏忠賢把最擅書寫的內直房太監劉若愚調來做記錄,魏忠賢就有些詫異皇帝怎麼會知道劉若愚,皇帝每日騎馬射箭、機關木作,理應注意不到這等角色才對。 退朝之後,王戰又把劉若愚直接給留下來,帶回了乾清宮,當時又讓魏忠賢一陣疑神疑鬼,懷疑皇帝是要剪斷羽翼。 劉若愚是魏忠賢的筆桿子,能讀擅寫,把他調給皇帝,不識字的魏忠賢不僅有些肉痛,也弄不明白皇帝怎麼會知道這麼個人,更有些害怕:劉若愚知道的太多了。 可是人就是這樣,一小步一小步的退,退著退著就退習慣了,更何況留人的本身就是皇帝——魏忠賢的主子,魏忠賢又剛剛見識完皇帝親軍的力量。 魏忠賢當然不知道,雖然閹黨的命運在王戰心裡早已注定,但在王戰這裡,真沒打算通過劉若愚怎麼樣,因為已經不需要。 通天大路,隻管向前走就是了,已經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就算有些阻擋,也隻是增添些腥風血雨、鮮紅的顏色罷了,絲毫不能改變這條大路的方向。 其實在王戰這裡,劉若愚大小也算是個奇人:劉若愚本名劉時敏,因感異夢而自宮入宮。彼世因入宮而受魏忠賢牽連淪入死囚牢,於死囚牢中憑宮中見聞寫成《酌中誌》自辯脫罪,以《酌中誌》而名垂後世。 劉若愚出身官宦人家,卻“因感異夢而自施宮刑”,做了個奇異的夢便突發奇想自願入宮當宦官。因自幼讀書識字,入宮後先被選送內書堂,後又被選入文書房,負責撰寫文案、遞交通政司奏疏,後來因為能讀擅寫、博學多才,又被魏忠賢發掘調入內直房。如果說魏忠賢是太監中的皇帝,那進入內直房的劉若愚就相當於太監中的翰林學士。 彼世後來崇禎清算魏忠賢一黨,劉若愚入獄,為求免死脫身,居然在獄中發憤寫作,以陸續寫出的宮中事跡進行說理申冤,前後十幾年,詳細記述下宮中數十年見聞,終於寫成了《酌中誌》這部後世重要的研究史料,被釋放出獄。 彼世看書時讀到這個人的一生,王戰就覺得十分傳奇:居然能憑著一篇篇陸續寫出來的東西拖延十幾年不被問斬,最終居然出獄。雖然這其中免不了銀錢的因素,但仍然可稱是個奇人。 王戰調他過來,當然不是為了再培養出一個馮保這樣的太監。 王戰絕不會讓某個大臣必須通過某個太監才能實現治政決策的現象再出現,但也不想浪費這樣的人,尤其這裡還是皇宮,這個人還正好是太監。 眼下看來也確實是能人:給大臣們展示過新軍軍容之後,王戰回來處理一些奏折,不過半個時辰,這劉若愚就將整理完畢的朝堂議事內容呈上來了。 宮中內監二十四衙門,大至軍械火藥,貴至金銀首飾,零碎至吃喝拉撒,盤根錯節,彎彎繞繞,天啟的記憶中也隻有個大概,有這樣一個人做助手,可謂省時省力。而且綜合此人的才學和心誌,明顯是個可用之人,尤其是這個人的身份本質上是自己的家奴,隻要自己不昏庸,掌握好,使用起來會很順手。 隨著五千門生的強力登場,王戰有了施展的從容,不過施展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新的可能:如果核實兵額軍餉,就會斷了遼西將門集團的財路,遼西將門集團是否會擺出一副死豬的樣子,或是故意放縱東虜威逼山海,借虜施壓?萬一出現此種情況,就打亂了王戰心中的計劃。 所以,眼前,需要震懾可能的異樣心思,確保心中的大計,也因此王戰決定加快招兵,並且把周圍能利用的都利用起來,劉若愚就是“能利用者”之一。 起用劉若愚,屬於在上山途中隨手折一根樹枝當拐杖,當然這是一根長短重量都比較趁手的樹枝。 王戰接過劉若愚整理後的邸報樣本,一看之下不禁贊嘆,這邸報上的楷書字體大小如一,鐵畫銀鉤,看上去是那樣的美。無論是王戰還是木匠天啟都不精書法,木匠天啟可以做出最精巧的機關器械,但離這樣的書法足有十萬八千裡;王戰的書法更是連天啟都不如,此時腦海中也找不出太多關於書法的美譽辭藻,不過看著這篇邸報,賞心悅目之感油然而生。 王戰通篇看了一遍,毫無訛誤,不禁再次贊嘆這劉若愚幾有過目不忘之能。不過讀著似乎有點不舒服,想了想,王戰提起筆來,在筆洗中濕潤了一下,蘸了蘸硯中的殘墨就向邸報上點去。 劉若愚看皇帝向自己整理好的邸報樣本戳戳點點、似點似圈,不由得心中疑惑。劉若愚對自己的書法、自己的記憶都有足夠的信心,況且自己整理完也看了一遍,不會有任何問題,而且皇帝既未發火也未皺眉,這是......? 在劉若愚的疑惑中,王戰放下筆,把邸報又遞還給劉若愚。劉若愚上前躬身雙手接過,後退幾步,微微直起身,在眼前持正,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口唇微微翕動而無聲,越看雙眼睜得越大,待到看完,向王戰山呼萬歲:“萬歲真乃天縱奇才。若早有此......” 劉若愚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 “斷句符號,既起斷句之用,同時輔助‘驚嘆、疑問’等語氣語義之表達。” “斷、句、符、號?”劉若愚一字一頓,由衷欽佩,“若早有此斷句符號,何來聖人本意之爭?萬歲此舉,造福天下讀書人。” “造福言過其實,方便倒是名副其實。”王戰淡淡一笑。“走吧,隨朕去太液池的印刷坊,以後邸報印製便由你負責,你順便也見識見識朕練的兵。” 現在王戰去萬歲山再也不用大隊人馬前呼後擁,無論是隨身的還是宮門的,周圍的人每天都是在新軍中輪換。隨身的就在方正化、高時明、李鳳祥、褚憲章、張國元五人率領的太監新軍中輪換,而午門、玄武門、東華門、西華門四大宮城城門的侍衛則每日在新軍中隨機抽取。 王戰本人也是經常騎馬來往,簡潔高效。 麵對大臣對天子儀仗缺失的微辭,王戰的說法是“削減儀仗,減少靡費”;而對於靡費擾民之議,即使是最挑剔的言官也已經根本說不出口:王戰此時的行止完全不需要任何部司的勞頓,更與地方官府、百姓無擾。 雖然王戰現在的活動範圍還沒有超出皇城,隻在宮城與西苑之間來往,但所有的臣子都有一種感覺,再想把皇帝禁足於深宮之中,恐怕是不可能了,隻能寄希望於將來的太子了,由名臣大儒將太子用聖賢書好好教誨,引回正道。 進入萬歲門,隱約有歌聲傳來,劉若愚有些疑惑。一轉過萬歲山,一陣瑯瑯上口的歌聲灌入耳中,“華夏軍人個個要牢記,殺敵保民......軍人還有......” 王戰估計了一下,應該是上識字課的時間,想必是這節課要結束了,教官在領著大家唱軍歌,既鞏固記憶一下軍歌中的字,又鞏固軍紀。 “聖上,這歌是......”劉若愚有些好奇。 無論曲調還是歌詞,這歌初聽就似極容易上口的鄉間小調,並無什麼文采,細品歌詞卻是飽含大義。 劉若愚人情練達、世事洞明,與王戰接觸這不足一天時間就發現,皇帝竟是十分平易近人,並無什麼高不可攀的威儀,除了在朝堂上痛斥諸多弊端之時透出的洞徹和隱隱的殺氣,其餘的時候,對身邊的侍衛十分和藹,劉若愚憑一生的閱歷判斷,那是發自內心的平和,因此才敢問出口來。 “這是華夏乾城軍紀歌,是朕從一位教諭所寫的書中看到的,關鍵處借用,其餘略作修改,勉強算是仿做吧。”王戰帶著敬意和緬懷說道。 “教諭?”劉若愚在心中默念了幾遍,確定從未聽說過此人,但並沒有再問。 問第一句大約算是騷到了皇帝的癢處,皇帝的神情和言辭都表明了這一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皇帝既然沒有多說,劉若愚便不再問。 接觸皇帝還不足一天,劉若愚深知過猶不及。但他已經能夠確定,皇帝,絕非傳說中的皇帝,無論有多少人說這皇帝沉迷木作、走馬射箭、甚至要給自己封個將軍當當。 思索間,前方的景象映入劉若愚眼簾。 最初的大棚子當然坐不下現在這麼多人,但所有新軍仍然以此為中心,井然有序的列隊坐在小板凳上接受教育,隻是分成了更多組,前麵多了更多的識字教官,隻在唱軍歌時統一歌唱。 眾新軍聽到侍衛高喊“聖上駕到——”立刻站起轉身,右拳捶胸,齊聲高呼“見過陛下”,然後肅然而立,滾滾聲浪回蕩之後漸至鴉雀無聲。 劉若愚悚然而驚。 劉若愚當然知道皇帝在練兵,更知道這些兵中什麼人都有,童生、武學學生、錦衣衛、京營軍衛、流民窮漢,還有和自己一樣的太監,卻從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支精兵。劉若愚也是博覽群書的,雖未看到過新軍的操練和演習,但是看到這軍容,劉若愚還是能夠確定,皇帝練出了一支強軍。 “你們繼續。”王戰揮揮手,沒有下馬,沒有停留,帶著劉若愚和侍衛繼續向通往西苑太液池的萬歲山西墻陟山門而去。 “遵令。”新軍轟然齊喝,轉身坐下。 劉若愚再次動容:太整齊了。萬人如一,這就是兵法中說的萬人如一、令行禁止?聖上居然善於練兵?聖上...... 諸般念頭翻來覆去,一時難以理清,連耳邊的響動越來越大都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