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袁崇煥與紅歹虛與委蛇的時候,紅歹其實也在借機與袁崇煥虛與委蛇,彼此都在謀算。 結果是袁崇煥得到了修築錦州、大淩河和右屯三城的機會,而紅歹也得到了攻打朝鮮的機會。 雙方互算、各得其所的情況下,事實是錦州被修築了起來,而朝鮮確實被打得臣服了東金。 袁崇煥也沒想到在寧錦大捷之後皇帝居然會想起這件事,現在聽到了卻也不敢再重復之前的理由。因為他不明白,皇帝怎麼好像是換了一個人,無論是精氣神還是之前邸報上的田賦新政、朝堂上的君臣問對,都讓他不敢再重復堅持那時候的說辭。 他現在看得很清楚,上半年自己以吊唁之名擅自與紅歹議和,行緩兵之計,借機修築錦州及大小淩河諸城,而紅歹也在算計自己。這個奴兒賀齊的八兒子現在看來也是有勇有謀,對自己議和之舉是將計就計,借自己修築錦州之機打服了朝鮮、令朝鮮俯首稱臣,同時還重創東江鎮毛文龍所部。 毛文龍求救,自己最終隻讓趙率教領九千人到三岔河,並未真正進攻牽製,說是示威都嫌勉強,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 若是以前,還是可以隨機應變的浪對,現在卻不敢了:皇帝既然能提起之前那封奏疏,未必就想不起這封奏疏。更何況皇帝還說了,“關外隻剩下窄窄的一條遼西走廊,真是可恥”,如何還敢浪對? 他沒擔心錯,事實是王戰當然記得他上半年的所為,袁崇煥的“錦州三城若成,有進無退,全遼即在目中”,“三城成,戰守又在關門四百裡外”,不但記得,也記得史籍上關於此事的評價。 彼世南京兵部尚書王在晉曾對遼人軍兵的戰力提出質疑,在《三朝遼事實錄》中說“遼撫援鮮,布置極其可觀,乃官兵望河而止,此真為紙上之兵也,遼兵果可用耶?” 史書也好,上半年的記憶也罷,王戰對此自是知曉,眼前遼人的戰力尤其是膽氣、意願並無什麼不同。 袁崇煥惶恐難答,王戰卻也沒想等他。 “遼人守遼土,就是句自私自利的鄉願之言。沒有大曌全國的糧餉、兵力支持,如何守?若是真有本事自己守住遼土,遼人自己種的莊稼就應該能保得住、應該能養活自己,要幾百萬兩遼餉乾什麼?” 王戰繼續闡述,明確指出遼人守遼土就是鄉願之言,明言其小氣之處。 “也別跟朕說什麼傷了遼人的心,遼人如果放賴不守了,那就冀人守冀土、晉人守晉土,都自己顧自己,都被東奴各個擊破,最後都被殺的七零八落,茍延殘喘的去做東虜的奴才,剃光了腦袋、留一個金錢鼠尾。袁崇煥,你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朕不怕他們投東奴,願意做奴才的,朕,不稀罕。漢家兒郎,也從不缺忠良。” 王戰更明確擺出了不接受任何要挾的態度與決心。 王戰相信,力量相近、鬥而不破之下的談判中做出的妥協,一定是相互的,不會是單方受損的;而在某種惡果威脅之下做出的妥協,無論當時看上去多麼合理、多麼有利,實際上隻會迎來更大的惡果,因為後麵會有無可避免的無窮無盡的循環妥協,會形成循環增殖、尾大不掉的惡果,如同癌癥。 “朕還會派人去軍前宣讀聖旨,問問所有的遼民、軍士,朕這些年為了給他們發放軍餉,向全大曌的百姓加派,整個大曌的老百姓節衣縮食給他們發放了幾千萬兩的遼餉,他們得到了幾兩?他們又收復了多少失地?朕倒要看看,這些人會不會跟著那些良田千頃、家財萬貫的將領去投東奴?” 王戰目光炯炯的看著袁崇煥,絲毫不留情麵的強硬話語令袁崇煥享受到了前幾天群臣如遭雷劈的感覺。 驚愕的袁崇煥呼吸有些急促,他想不到會有皇帝在沒有把邊關大將調回京城的情況下就對邊關如此說話。 “朕告訴你,也是告訴天下人,應該是曌人守曌土。炎黃之胄神明種、華夏苗裔漢家郎,漢兒守漢土。全天下的華夏兒女、漢家兒郎都是血脈至親,不要那麼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誰要是忘了自己的出身,就去唱一唱太祖高皇帝當年唱過的紅巾軍軍歌。” “我們不僅要守,還要開疆拓土。老祖宗為我們開辟了華夏家園,我們也要給後世子孫擴大這家園,否則,不能強爺勝祖,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那些守成之言,都是隻圖自己享樂的茍且。” 既然知道了袁崇煥的心理,透過袁崇煥的回答也大致猜到了遼西將門的意思,王戰就不打算聽袁崇煥的其他解釋了,隻管往下說。 既是說給袁崇煥聽,也是說給群臣聽,更是說給華夏百姓聽。 “朕再來問你,這些城池屯堡修了幾次了?又毀了幾次?築城還要多少年、多少次?大曌百姓還能承受這樣的加派多久?” “十四萬遼軍,年費六百萬,今天是朕登基第七年,可曾在城外打過一次勝仗?莫要說什麼寧遠大捷、寧錦大捷。一座城才有多大?東虜在城外肆意橫行,城外良田皆操於敵手,到了秋收之時東奴就來割莊稼,這能叫大捷、能叫收復失地嗎?” “什麼時候主動出擊,在野外打敗東虜,百姓可以安心耕種,遼地所產足夠養遼地之兵,那才叫大捷,那才叫收復失地。做不到,不能野戰取勝,那東奴下次圍而不攻怎麼辦?出城被擊潰,不出城被餓死,還指望援軍?” 王戰麵色冷峻,每一句話都尖銳無比,直刺心神,令呼吸急促的袁崇煥惴惴難言的同時全身如裹針氈。 “個個都要援軍來救,那麼多遼餉都養不出能戰敢戰之軍,哪個缺衣少食、缺兵少餉的援軍能救?全大曌的軍餉幾乎都給了遼西。遼西的大曌軍人能戰敢戰,要城墻何用?早該向邊疆進發,收復失地。不能戰不敢戰,要城墻又何用?還不是被圍困住活活餓死?根子不還是回到了練兵上?沒有心存國家民族大義的能戰敢戰之軍,一切皆是鏡中花水中月,修多少城池屯堡也不過是等著東奴來鏟平。” 說到這,王戰掃了一眼劉若愚。 劉若愚彼世所著《酌中誌》載: “逆賢擅政時,因山海關等處缺馬,遂將皇城內官人稍堪辦進者,躐升數百人騎馬,每次各進一匹......每歲傳進十餘次,每次不下數百匹......及解馬到於本處,聽其瓜分,又苦無應時芻豆,隨至倒死者相望,軍士啖馬者比比也” 明確記載了魏忠賢逼著手下比較有能力的數百宦官,每人每年進獻十幾匹戰馬、一年總計數千匹的戰馬給到邊關,結果這些戰馬到了邊關,活活餓死,餓死之後就成了軍士的口中食。 王戰分析,《酌中誌》所述現象的成因,首先便是怯戰,餓死大量戰馬,沒了騎兵,怎麼出戰?有騎兵都不行呢,沒了騎兵,將領更是有充足理由不出戰了;第二個原因應該就是軍士缺糧少餉,滿腹怨氣,想方設法弄些肉吃。 這兩個因素必定都存在,而且不僅僅是士兵的問題,克扣了糧餉的各級將領,對於士兵的所為必定是睜一眼閉一眼:我克扣糧餉發財,你吃馬肉充饑,然後咱們大家夥都因為缺乏騎兵不出戰、窩在城池裡,安全。 貪墨克扣、軍紀廢弛、士氣低落、怕死懼戰,昭然若揭。 天氣本來就熱,聽皇帝的話聽到現在,袁崇煥額頭汗珠已是連成了串,順著一張瘦長的黑臉往下淌。 眼前的天啟皇帝與之前的天啟帝大不相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英明已經毋庸置疑,可是皇帝既然如此英明,怎麼會把話說得如此露骨、尖刻?難道皇帝就不擔心?袁崇煥心中疑惑難解。 “聖上,微臣無能,然關於遼餉與遼西......”皇帝連番喝問,袁崇煥不能不回答,隻是麵對皇帝說出的那些東西,再無隨機浪對的本事,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隻能口中囁嚅。 “袁崇煥,朕召你來,是為了君臣一心,所謂上下同欲者勝。不要朕想往東,你卻往西,更不想朕要休養生息、緩解百姓之苦,你卻不停索要糧餉修築城池,逼得朝廷不停加派,大曌腹心民變四起。” 王戰打斷了袁崇煥。 “朕不想廢城棄土,朕將來還要把漢唐故土都收回來,但眼前的局勢便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至少一年之內就是如此,朕必須把有限的錢糧集中運用到新軍身上。” “朕很快會核實兵額,從此之後大曌務必做到實兵實餉,軍餉務必發到為國家民族浴血奮戰的國家棟梁手中,不可有一兵一卒虛冒。該如何做,你想一想吧,不必急於回答朕。” “你在朕這多留幾天,跟老師多走走、多看看。朕知道你是忠臣,還是個不怕死的忠臣,隻是囿於眼界才多所顧慮,這顧慮也是為了國家百姓。跟著老師多看看,有助於你消除顧慮,莫要再說什麼遼人守遼土這等小氣之言。” 王戰知道袁崇煥大致想說什麼,也知道他因何囁嚅難言,敲打的差不多了,說到最後,自己接過了話茬,恢復了和顏悅色,話語中卻是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