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義絕(1 / 1)

“咳,咳……”   還沒進廟,隻狼就聽到咳嗽聲。雖不劇烈,但咳得很深,必是重病。   與佛雕師相別不過數日,怎麼就病成這樣?   莫非……隻狼快步走過去。   “佛雕師閣下。”   “呼……呼……是你啊。”   氣息微弱,如同將死之人。佛雕師喘了幾口氣,才有所好轉。   “你,怎麼來了?”   “路過此地,為拜謝而來。”   隻狼合掌行禮。   “若無佛雕師閣下相助,我無法見到神子。隻是,你的咳嗽……”   “咳咳……嗯,沒錯,是龍咳。”   龍咳,因為龍胤發動而導致的病癥。   因為自己的死……   “抱歉。”隻狼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句。   佛雕師沉默片刻,又咳了幾聲。   “無需擔心。我本非常人,區區龍咳,要不了我的命。咳咳。”   他撐著身子轉過來,長出一口氣,舒服了些。   “不過,你還真是個奇怪的忍者啊。”   “是嗎?”   “我從沒見過有忍者會專程跑來,又是道謝又是道歉的。他們心中根本沒有感激的想法。再怎麼熱心相助,都會被當成可以利用的老好人。”   佛雕師望著院子。今晚的雲挺重,月色時明時暗。估計再過一陣,就會變成月黑風高了吧。   他苦笑道。   “所謂忍者戒律,便是要將無用的感情清除。忍者要的是殺伐果斷,若被情左右,自己身死事小,有損主命事大。”   說得隻狼仿佛在聽義父上課,眼前的佛雕師似乎換了個身份。   他試探著說。   “你很熟悉這些。”   “算是吧。咳咳。畢竟,我年輕時也修行過,和那些朋友一起,在山間林間。”   “忍者修行嗎?”   “要說是,也算是吧。隻不過我們屬於無師自通,憑著自己的感覺和理解,每天奔跑跳躍,互相競爭。不知不覺,旁人開始稱呼我們為忍者了。”   這勾起了隻狼的興趣。   “那,之後呢?”   “之後?嗬嗬嗬。”   佛雕師笑著抬了抬左肩。隻狼看得清楚,那下麵空空如也。   “你的左臂……”   “被砍掉了,一心砍的。”   “一心大人?為何?”   “別誤會,他是為了救我。”   “什麼意思?”   隻狼不知道,他問的這個問題,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佛雕師也是良久不言,目光投向那尊麵善的佛像。末了,又看了看手邊,自己剛剛雕好的佛。   依舊是兇神惡煞。他搖搖頭。   “你可知,何為修羅?”   隻狼略加思考。   “據說,被業纏身,被怨所困,即為修羅。”   佛雕師並不明顯地點頭。   “大體如此。然而,業和怨從何而來呢?”   “來自殺戮中。”   “這隻是其一。我失了左臂之後,才逐漸明白。人啊,隻要活著,無論有意無意,必定會傷害別人。亂世如此,治世亦然。傷了人,便會心存芥蒂。有了芥蒂,便想著排解。”   隻狼睜了睜眼。   “忍者,也會如此嗎?”   “當然。越是要行大的殺戮,越是需要排解芥蒂的方法。興兵者無不如此,也就是所謂的大義名分。至於賣命的人,或許隻要一尊小小的佛雕,就能讓自己放下芥蒂,尋找內心的平靜。”   拿起那尊怒佛,佛雕師端詳著,嘆氣。   “業和怨,是人無法排解芥蒂,最終不得不苛責自己的產物。不管練就何等強健的軀體,習得多麼高深的技藝,唯有心境,難以把持。若人的心被業怨填滿,就隻能自暴自棄,墮落為修羅了吧。”   隻狼明白了一件事。   “莫非佛雕師閣下,曾化為修羅?”   佛雕師摸了摸左肩,苦笑道。   “如果一心告訴你,他的十字斬能斬下修羅的手臂,那可不是開玩笑啊。”   原來如此。   所以,佛雕師雕出來的佛,其實,是他心中的業和怨嗎?   隻狼不覺望著自己的義手。佛雕師看在眼裡。   “對忍者而言,殺伐不可避免。如果忍者戰死,也算死得其所。倒是活到最後,才更加危險。”   “此話怎講?”   “一生為主命而殺伐。等到天下太平,忍者無用武之地,便會帶著那些黑暗,一同被拋棄。到那時,忍者還有什麼呢?”   抬起頭,佛雕師注視著隻狼的雙眼。   “什麼都沒有。所行殺伐,皆為虛幻,毫無意義。留下的,隻有血的記憶,以及殘留在血中的……喜悅。”   “喜悅?殺戮的喜悅?”   “那是時刻縈繞的低語。若你心無所依,也會變成麻痹自我的毒藥。”   “佛雕師閣下便是如此嗎?”   “如果你不想變成我這樣,就去抓住手裡的東西吧,抓緊它。失去目標的殺戮,總有一天會把人逼到修羅的路上。”   隻狼低下頭。   “謹記賜教。”   “哼,賜教談不上。正好,我也有一事相告。你,見過忍者殺手嗎?”   “曾交過手。”   “他和我很像,心中充斥著怨念的化生,卻不被吞噬。但我無法像他那樣。無論我怎麼雕刻,都隻能雕出怒佛。無論我怎麼閉上眼睛,都隻能看到火。”   “火?”   “所以,我也想拜托你。如果……”   佛雕師最後望了眼那尊麵善的佛雕,那個他已經永遠無法觸及的幻想。   “……如果怨嗟之火四處橫行,你就向佛祖大人尋求滅火之術吧。”   “我,知道了。”   隻狼沒全明白。不過佛雕師想表達的意思,他大概理解。   要送走一個忍者,最好讓另一個忍者動手。   *   時候不早,隻狼打算一口氣跑回葦名城。   至於佛雕師的話,路上慢慢想吧。   “唔?”   剛出院子不遠,他感知到了氣息。   與竹林不時傳來的微風巧妙地混雜在一起,不認真感知無法發現。   “嗬,真是巧啊。”   陰暗處,走出一人,帶著熟悉的聲音。   這高大的身軀,鷹隼羽毛組成的蓑衣,還有背後那把太刀。   隻狼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目瞪口呆。   “父,父親?”   來者正是三年前已死的,隻狼的義父,巨型忍者。   梟。   “沒錯,是我。三年不見了啊,我兒。”   真的是義父,不是幻象。   但。   “您不是三年前在平田家……”   “那不過是計謀罷了。”   “計謀?”   “倒是你啊,兒子,我還以為你死在那裡了呢。”   隻狼頓了一下。   “承蒙神子大人的力量,得以死而復生。”   “對,就是那個。”   “啊?”   梟走過來,立在隻狼麵前。   和過去一樣,他就像是無法逾越的大山。年邁的臉上依然有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帶著不容反駁的壓力。   “這三年,我一直在等。等待有機會得到神子,得到龍胤的時刻。那就是現在。”   “可是……”   “我知道。”   梟抱起胳膊,大聲命令。   “忍者第一戒律!遵從父母,不可違背!兒啊,我命令你離開神子!從今天起,那個神子不再是你的主人了!”   隻狼壓低了眉頭。   “意思是,拋棄神子嗎?”   “沒錯!隨我來吧,兒啊!”   “我做不到。”   就在梟說完之後,隻狼用很正常的對話節奏和語氣,接了這麼一句。   沒有猶豫,自然流露。完全是脫口而出,是他內心的第一想法。   這回輪到梟體驗什麼叫目瞪口呆了。他怔了好一會兒。   胡子直顫。   “你剛才說什麼?做不到?”   “是的。”   “這,難不成,你對那小兒有了感情嗎?”   隻狼沒有回答。隻是直視著梟,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   光是這個眼神,梟也明白了。   “啊……”   捂著眼睛,老父親慢慢坐下去,垂著頭。   難受地哭出了聲。   “……兒啊,你簡直傷透了為父的心!嗚嗚……忍者的戒律,你全都忘了嗎!?”   “戒律,是人定的。我的戒律,我要自己去領悟……”   淡然回答義父的質問,隻狼從梟身邊從容走過。   “……就像我主一樣。”   不去理會還在痛哭的梟,向著竹林外走去。   現在,他有些明白佛雕師所言之意了。   該抓在手裡的東西是什麼呢?最起碼,不是那些戒律。   他也明白公孫大娘的用心了,雖然不能贊同她的做法。   但,斷絕龍胤,或許可以有不同的結局。   “嗚嗚……”   身後,梟的哭聲越來越遠,卻不曾消失。在這竹林裡顯得很詭異。   不曾消失。   對,不曾消失。   鐺——   隨著突如其來的金屬對撞聲,消失了。   烏雲暫時讓月亮露出來,仿佛是它們也想看清竹林裡剛剛發生的事情。   隻狼與梟,各自拔刀,以相同的姿勢。   拚在一起。   *   “哼,看來多少有些成長啊。”   梟冷笑著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才的哭相已不見蹤影。   隻狼收刀,反手橫掃。梟一個大跳,退後幾米。   “三年前,你若是這樣直接死了,該有多好。”   “你來此到底何事?”隻狼架勢不散,盯著梟的眼睛。   “沒什麼,順路來見老朋友最後一麵而已。”   “老朋友?佛雕師閣下嗎?”   梟把刀插在地上。   “你還不知道他叫【隻猩】啊。三年前我曾來尋他,助我一臂之力,被他拒絕。我隻好獨自舉事。若不是蝶妨礙我,我早得手了。”   “蝶大人?”   “我引來盜賊,做了內應,讓平田家大亂。蝶被我打傷,帶著神子躲進地下佛堂,藏起神子,又布下幻境。我正思如何闖進去,碰巧你來了。”   “然後你就給我鑰匙,詐死,讓我去闖佛堂。”   “嗬嗬,兒子替父親冒險,不是理所當然嗎?我敢說,你進佛堂那一刻就中了幻術,說不定還看到神子了吧?但實際上,沒人知道蝶把神子藏在哪。即使我後來趕過去殺了你,也沒找到神子。”   梟不悅地咂嘴。   “結果惹惱了我的雇主啊。”   “雇主?”   隻狼正要問個清楚,很快發現不需要問了。   竹林裡的響動突然密集起來,人影一個接一個地出現。有的跑向寺廟那邊,有的圍住了隻狼。   “沒錯,我的雇主……”   梟拔起刀,像是在笑。那些人影靠近了他和隻狼。   隻狼看清了他們的扮相。   “……就是內府。”   是孤影眾。